文/幸佳慧

全世界的人都等著看,潔若婷‧麥考琳怎麼建構二十一世紀的永無島。這位被英國資深兒文學者尼可拉斯‧塔克(Nicholas Tucker)譽為「全世界極致的少年小說家之一」的英國女作家,究竟會跟著彼得潘這條滾滾大江順流,還是會截斷它、疏導它?

 



麥考琳所受的肯定,不僅是出版量(二十年內,潔若婷出版了一百三十本書),得獎數(包括三次惠布萊特少年小說獎,以及卡內基獎、衛報少年小說獎)兼具之外,她還主掌了2006年世界文學的大事之一:麥考琳取得官方授予撰寫世人無所不知的名著《彼得潘》續集的機會與殊榮。擁有彼得潘版權的倫敦大歐蒙街兒童醫院(Great Ormond Street Hospital for Children)為了延續當初《彼得潘》作者詹姆斯‧巴利的美意「挹注該醫院財源」,在2004展開一項計畫:為《彼得潘》尋找續集的作家人選。以《彼得潘》在世界各文化普及與影響的程度,這真是一項在各方面都不容馬虎的大事。而當麥考琳得知她在來自世界各地眾多徵選的好手中脫穎而出時,第一反應不是隨之而來的龐大版稅、名聲或評論,而是作為一個作家能以筆出征的天命與快感,她說:「光用一枝筆就要勇闖永無島,而非武器,真是一件讓人又驚喜又卻步的事啊!」 

 

麥考琳天生就是個作家,一位用筆闖天涯、乘風破浪的作家。舉凡小說形式、敘述筆法,或是劇情元素之豐廣,她都面面俱到,其擅長的程度常常讓人既驚豔又欽羨。在這麼一個奇特的跨世紀接力寫故事的案例中,舉世矚目她在續作中的表現。在我認為,潔若婷不但承襲了巴利的氣骨,又保有新時代文風及她個人獨特的靈思與文采。她再次展現了獨特的筆功,結構千轉百折卻前呼後應,用字既清麗峭峻,又顧及字詞的多義和互文,遣詞用語更是巧妙如珠。尤其是她續用巴利跟讀者對話的筆法,將敘述的層次多元化又添染更多謬趣。

 

究竟,麥考琳怎麼為永無島承先啟後?沒錯,全世界那個唯一不長大的孩子,一直在永無島上稱王,就連那些去過永無島的孩子們溫蒂、約翰、捲毛等也都跟我們一樣長大了,他們成家立業、各司其職。可是近來,他們卻經常作夢——非比尋常的夢——因為他們夢醒後常在床邊發現殘礫,那是夢鄉裡帶來的東西,他們認為那是永無島在召喚他們,於是決定再度返回永無島找那位永遠的孩子王彼得潘,一天晚上,他們紛紛告別家人,偷換上孩子的童衣,灑上精靈塵,再次騰起尋找穹蒼裡那「右邊第二條路,直飛到天亮」的童年國度。

 

在他們降落之前,讓我們先回到上一個世紀的永無島,並且談談溫蒂這個女角色!

 

女性在巴利世界裡,是相當功能性的,這是由溫蒂在故事初端所勾勒出的:給孩子(尤指男孩)講故事、備床與補衣。溫蒂之所以能夠到永無島,只是因為這些迷失男孩需要一個能幹的母親照料起居,然而基本上「她」是違反永無島的律範,她的天性也常常招引危機。那對立的張力就像一般小男孩在玩冒險遊戲時,討厭有女生加入的反應一樣,故事中好幾次意外都是溫蒂讓大家陷入膠著或險境。因此,溫蒂所具備的女性特質:溫柔浪漫、伶俐細心、體貼負責、早熟等,不但無法成功的色誘男性(除了溫蒂,叮噹鈴與老虎莉莉公主也都在對彼得潘的性別暗示中不斷受挫),在男性的永無島上還成為一種負面的價值,因為這些直接關連到「母性與成人」,這是和永無島上肆無忌憚的童真遊戲(innocent games)所衝突的。所以在巴利的字海裡,女性被嘲虐的字眼總是載浮載沈,(例如「溫蒂,妳以為妳能不要我幫忙,就能游到或飛到那麼遠的島上嗎?」、「妳是女人,絕不能(抽籤)的」、「海盜船上若是有個女人,總是不吉利的」等等。)

 

這也就是為什麼自二十世紀初《彼得潘》出版並造成轟動以來,眾多學者將它視為絕佳的研究文本,探討該故事中有關全人類的、英國的、或是巴利個人經驗的暗示與關連,相關研究接踵不斷,其中最熱烈探討的就屬兒童性(成人性)與男性(女性)兩議題了。麥考琳當然也是讀出味道的,驚奇的是,麥考琳大膽把這兩大刺骨都挑了出來,還變了把戲:「成人可以返回童真,男人可以變女人」!

 

性別的戲法尤其刺激,溫蒂在麥考琳的世界中,依循了巴利的藍圖,浪漫滿懷、聰明伶俐、充滿母愛,但多了讓人生敬的冷靜熟慮,而那股嘲諷女性的酸腐味也悄悄濾掉了。除了麥考琳被官方單位「大歐蒙街兒童醫院」明白要求續作要承續巴利的故事脈絡與精神的始因,我們當然可以說那是不同時代、性別作家所造成的差異,但麥考琳還是用她的機靈留下了新時代新作家的軌跡:她讓托托由男變女,這讓性別在兩界(成人與兒童、現實與虛幻)之間竄流,而這是因為文中「我們穿了什麼就變成什麼」的機制所引發的,這一巧變便調侃了世人的性別認知,那就是:「性別認知,有可能只不過是社會或外在的規範所塑造出來的罷了」。這麼一變,女性進入永無島的門票,也不再限定為母親一角而已,它有更多的可能性。

 

麥考琳讓她那雙對前人致敬的雙腳,循進了巴利的世界中,卻沒讓她那雙無懼的手束縛而開啟了禁忌之門,讓原本固執的兩股對立都流動了起來。看來,「性別」這個原來已安心沈在永無島底層的沙床,被麥考琳的大筆一翻攪弄,其中暗潮洶湧,將為新讀者新學者開闢另一思辯的戰場了。當然,這只是成人閱讀《彼得潘》或其續作的深度觀點與省思之一。孩子們讀彼得潘的故事,肯定截然不同,是簡單的、全然的享受與滿足,因為彼得潘具體呈現了「無懼忘憂的孩童」特質,是永遠受稚子崇敬的孩子王。身為成人讀者的我們,或許可以暫時換上童衣,享受一下曾經擁有卻逝去多時的童真,先跟著彼得潘盡情冒險犯難,然後在褪去童衣回到現實後,再反芻其中,想想究竟這世界在我們身上了哪些咒語或灑了毒藥,而奪去了我們曾擁有的「寶箱」。

 

 

後記:

2006年九月初,我再度回到大歐蒙街兒童醫院去看彼得潘跟巴利夫婦(巴利夫婦死後的骨灰葬在彼得潘雕像所在的小花園下),我驚喜地看到彼得潘揚起的左手手掌上多了一個小東西,是叮噹鈴,叮噹鈴去年底來陪伴彼得潘了(新雕像於2005年九月增焊的)。接著,我又到了肯辛頓公園,公園裡那些推著嬰兒車的媽媽或保母的景象,不禁讓我笑了起來,我想麥考琳的續集肯定會帶給肯辛頓公園更多麻煩,更多孩子會流連忘返,更多孩子要去那兒找通往永無島的密道,或者不久的將來,公園不得不開個小舖賣起彼得潘的紀念品,店主的名字還叫做「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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