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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男孩看來──而他認為必定有什麼緣由──他的臉就像皇家動物園裡的怪物一般醜陋。他長得像非洲猩猩。



班威克城堡裡,法國男孩看著磨光的壺盔表面,凝視映出的面容。壺盔在陽光下閃現黯淡的金屬亮澤。壺盔幾乎與今日士兵的鋼盔無異,作為鏡子的效果自然有限,可是他也沒別的選擇。他來回翻轉壺盔,希望能從凸面的各種扭曲形象中,得出自己的大致樣貌。他試圖找尋自我,卻畏懼可能找到的結果。 

男孩認為自己出了問題。日後他雖然成為偉人,全世界都臣服腳下,仍終生為此缺陷所困,彷彿知道心底潛藏了什麼,為之羞慚,卻無法理解。我們也毋須試圖理解。既然他寧可將之深藏心中,我們便不應多加探觸。

男孩站在兵器庫裡,四周陳列著各式武器。過去兩個小時裡,他一邊拋擲一對啞鈴──他稱作「秤砣」──一邊唱著既不成調也無歌詞的曲子。他年方十五,剛從英格蘭回國,父親正是協助英格蘭王弭平叛亂的班威克國王班恩。你一定記得,亞瑟有意招募年輕人成為騎士,趁早使他們具備圓桌信念,而他早已在宴席上注意到藍斯洛,因為這孩子不論玩什麼幾乎都是贏家。

藍斯洛猛力舉著啞鈴,發出無言的噪音,心裡想著威武的亞瑟王。他滿心敬愛之意,才會在此舉啞鈴。他將自己和英雄唯一的那次對話銘記在心,隻字未忘。

那時他們正要乘船返回法國,亞瑟與班恩王親吻道別,然後喚住藍斯洛,兩人走到船的一角。班恩艦隊的紋章船帆、忙於纜索的水手、武裝砲塔、弓箭手和鉛白色的海鷗,便成了他們談話的背景。

「藍斯,你過來一下好嗎?」國王說。

「陛下。」

「晚宴時,我注意到你和別人玩遊戲。」

「是的,陛下。」

「你可說是大獲全勝。」

藍斯洛瞇眼看著地面。

「我想找很多精於遊藝的人,一起來協助我實踐理念。這是等我平定全國、成為真正的國王之後要做的事。等你長大以後,不知願不願意幫忙?」

男孩扭扭身子,突然眼神奕奕地看著對方。

「這事和騎士有關,」亞瑟繼續說道,「我打算建立一個騎士組織,就像嘉德勳章[注1]那樣,專門與濫用武力的人作對。你有興趣加入嗎?」

「有的。」

國王仔細打量他,不確知他究竟是欣喜、驚怕,還是純粹出於禮貌。

「你了解我所說的話嗎?」

藍斯洛有些倉皇。

「法文中我們稱之為Fort Mayne[注2],」他解釋道,「家族裡誰的臂力最強,誰就當頭,可以照他的意思胡來。所以我們才說是Fort Mayne。您想要集結一群相信正義而非強權的騎士,終止『強壯的手臂』為亂的情形。是的,我非常想加入。但我得先長大。謝謝您。現在我要說再見了。」

於是他們乘船離開英國,男孩站在船首,始終不肯回頭,怕洩漏自己的感情。其實早在宴席當晚,他便已愛上亞瑟。那位甫戰勝歸來的北方君王,晚餐時滿臉通紅、意氣風發的模樣,深深烙印心頭,隨著他回到法國。

在那雙專注搜尋壺蓋的黑眼睛後頭,是他昨晚做的一個夢。七百年前──如果照馬洛禮的記載,則是一千五百年前──那時的人與現代的精神科醫師一樣,很把夢境當一回事。藍斯洛的夢令他不安,並非因為這個夢潛在的意義,因為他絲毫不知此夢意義何在;而是因為夢使他覺得失落。夢境是這樣的。

藍斯洛和弟弟艾克特.德馬利斯分別坐在椅子上,他們站起身,騎上兩匹馬。藍斯洛說:「出發吧,讓我們去追尋找不到的東西。」於是他們去了。但是有某個人或某種力量朝藍斯洛撲來,把他痛揍一頓,奪去他身上衣物,替他穿上一件滿是繩結的衣服,令他改騎驢子。接著有一座美麗的井,井水清澈至極,為他平生僅見。於是他下了驢子,到井邊喝水,只覺世上美好之事莫過於此。不料他才彎身湊上去,井水便往下沉,直直沉到井底,離他愈來愈遠,碰也碰不到。他因此覺得淒涼,彷彿遭到井水遺棄。

男孩反覆傾斜手中錫蓋,將亞瑟、水井、使他夠格為亞瑟效力的啞鈴,還有肌肉痠疼的臂膀都拋諸腦後,心中卻還有個揮之不去的念頭。這個念頭與金屬蓋上映出的面容有關,與那位於他靈魂深處,使他長成如此容貌的缺陷有關。他從不自欺欺人,深知無論再怎麼轉動頭盔,鏡中映象仍不會改變。他早已決定,等自己長大成人,受封騎士,一定要給自己取個憂悒的稱號。他既是長子,受封騎士只是早晚的事,然而他不願自稱藍斯洛爵士,而要叫做Chevalier Mal Fet,亦即「殘缺騎士」。

在男孩看來──而他認為必定有什麼緣由──他的臉就像皇家動物園裡的怪物一般醜陋。他長得像非洲猩猩。

《殘缺騎士》第一章待續。
1 嘉德勳章(Order of the Garter),為西元一三四八年左右由英王愛德華三世制訂。相傳某次舞會中,索爾斯堡(Salisbury)伯爵夫人不慎掉落襪帶,國王見狀急中生智,撿起襪帶繫於自己膝下,因而替伯爵夫人解圍。嘉德(garter,即襪帶之意)勳章即源自此。 
2 意即「強壯的手臂」(Strong A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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