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梅Amie Parry
中央大學英文系副教授 


  對我而言,在我的修正主義(較好的說法是再建構主義)版本中,「女性性格發展」的關鍵就是這點而已。現代女性已經被灌輸了大量敘述男性闖天下立功勞、女性在旁觀賞傾慕卻從不涉入的神話/傳說/英雄故事。我認為,將摩根與聖湖女王重建成真實完整的事件主導者,在今日女性宗教與心理之發展意義重大。我強烈感到這曾是真正的宗教經驗。



         約在我開始著手摩根勒菲的故事(即日後的「亞法隆迷霧」)時,一項歷時多年的宗教研究最後讓我接受一所諾斯替派(Gnostic)天主教會授任神職。小說問世後,許多女性來求教於我。她們意識到女神存在,這點開展了她們的宗教悟性,因此她們詢問這是否能與基督信仰並行。我的確非常強烈感到,兩者不僅能並行,也必須並行。就如摩根發現遭基督教會驅逐的女神默默現身於聖徒與聖母崇拜中,我也認為,對女身神祇的崇拜在其名之下存續了這數百年,而今更將浮現於世。



  ──瑪麗安.紀默.布蕾利〈「亞法隆」觀點〉(Thoughts on Avalon



  


  「亞法隆迷霧」是一部動人且迷人的小說,從摩根勒菲這位遭受非議的反派人物與桂妮薇、薇薇安(聖湖女王)、伊格蓮、妮姆等女性人物的觀點,對亞瑟王傳說進行深入、「修正主義」觀點的重述,以此迭獲讚揚。有關亞瑟王的種種傳說,最早是透過中世紀法文著作為人熟知,卻以英文改編版本傳布了後續數百年,直到十九世紀前,不無爭議地構成了英語奇幻與神話想像文學的核心。亞瑟王傳說可謂有起源神話的功用,因其敘述了「歷史上」的亞瑟王(推測於西元五、六世紀在位)在羅馬帝國從這塊北方島嶼撤離最後軍力後,從侵擾的撒克遜人與其餘古老歐洲民族手中最後統一了不列顛[1]的故事。直至今日,亞瑟王傳說成了英語文化敘事中深遠長久的存在,這項存在目前更超越了英國的範圍(例如,布蕾利並非唯一重述此故事的美國人);亞瑟王傳說當然也值得以女性主義的脈絡去重述。二十世紀許多版本中,女性人物時而強大、時而聰慧,但幾乎永遠站在敘事行動的邊緣(可與「魔戒」中的女性人物相較)。



  亞瑟王傳說的維多利亞時代版本,以丁尼生的《國王牧歌》(
Idylls of the King)為代表,展現的是女性美德的理想形象,作為典範的那位仕女一生受錮於高塔中,而後犧牲自己的人生只為換得迷人的藍斯洛一瞥。在日後的描述中這類代表並未完全消失,無論是文字還是視覺上。儘管連同丁尼生的作品在內,這些故事並非那麼單面向,而布蕾利在本文開頭的引文中探討的議題,卻在女性展現力量時最為明顯,因為女性力量都表現在嚇懼、謀私、不法勾當與誘惑上。特別是摩根(一般稱為摩根勒菲,意指精靈的摩根),也終於成為亞瑟王朝(亞瑟王與圓桌武士)黑暗、共謀的敵人。隨著故事進展,她往往逐漸危害卡美洛及其象徵,尤其是騎士精神的道德理想,而這正是亞瑟王朝致力建設的目標,根據神話所述,它為動盪亂世帶來秩序、一統與文明。在一些知名的二十世紀版本中,摩根隱藏身分,以便操控毫不猜疑的亞瑟上她的床,因而懷了他的長子,也是他唯一的直系子嗣。大多數的詮釋版本都拿她頂罪,在這齣關於濫用權力(天授君王的權力必須合理運用)的悲劇中擔任一件訊息或一項警告的象徵。譬如,這場悲劇結果在最終一戰獲證,因為在該戰中,亞瑟與他的獨子莫桀在單挑時殺了彼此。



  然而,一個故事如此複雜,以傳說流言構成、又是對話體情節,這類看法並非唯一可行的理解方式。擁有力量的女性角色並非扁平人物,正因為她們的「黑暗」給了她們複雜與深度。最重要的是,從她們觀點出發的解讀方式(較少見但並非毫不受鼓勵),意味故事本身確實承認一種相對於主流的另類觀點(即便較簡短且非常消極)。重視女性的知識與能力、更多性選擇、前基督信仰或異教信仰,以及目前可名為「另類生活方式」等,這些都是另類觀點。



  「亞法隆迷霧」一項特殊之處是,修正或再建構了亞瑟王傳說,但並不否認女主角的黑暗面,甚至把她視為敵對的角色(在故事中某些部分)。在修正主義方案中一種很典型的傾向是,亟欲拯救一項道德聖戰中的代罪羔羊而未質疑聖戰背後看似合理的價值觀。在這點上,本書並不典型,這也許是它之所以能在三十多年來都攫獲了大眾的想像力的原因。它於一九八二年出版後,在《紐約時報》暢銷書榜上停留很長一段時間,至少有十七國語言版本通行。在二○○一年又改編成TNT電視臺的迷你影集(自然略去了不少情節,因為整部小說有八百多頁),頗受好評。本書並未「漂白」或「聖潔化」摩根,反而擁抱摩根的黑暗神祕面,並以此作為敘事的出發點,甚至讓她的「魔法」帶有「異教主義」特質(一種當代宗教,被聲勢漸長的極右基督教團體斥為惡魔崇拜,不幸地,這種刻板印象也影響了美國社會中較不基進的民眾)。除了遭受誤解,本書並未將摩根描述成其餘人物那樣,比如說,是個貞節純粹的女性基督徒;反而轉向她的歧異,甚至加以放大,從她的性自主(甚至將她描述成雙性傾向)發展支線劇情,更賦予她的「黑暗」明顯的形貌(包括研習魔法與膚色,後者也讓小說蘊含反帝國主義的味道,因為維多利亞時期的亞瑟擁有全不列顛帝國的權力及其繼承的王權)。



  如一般所說,這部小說是寫於新異教的新時代心靈運動興起的時期。異教主義經常是以女神信仰為核心,事實上,本文開頭的引文也用了「意識到女神存在」來提及新異教的自覺。雖然作者從未聲稱自己是任何女巫集會或魔法團體成員,但〈致謝〉顯示了她與該運動許多重要團體與領導者關係親近。略上網路搜尋便可得見,本書廣為新異教社群接納,因該社群的文化敘事脫胎自亞瑟王傳說的某些象徵與敘事框架,例如聖杯神話與格拉斯頓柏利。格拉斯頓柏利是真實的英國地名,有些人(特別是異教信仰者)相信那是聖杯所在地(由亞利馬太的約瑟帶去),也是亞瑟陵墓所在,更是傳奇聖島亞法隆所在處。許多新時代心靈運動的信徒從世界各地來到格拉斯頓柏利朝聖。小說利用了這條脈絡,讓信奉女神的亞法隆恰好存在於信奉基督的格拉斯頓柏利,但安排亞法隆在另一個更為古老、心靈層面的次元空間,因此大多數旅人皆能到達兩塊聖地之一,卻鮮少有人能穿梭兩地。



  若從字面上看這層隱喻,布蕾利便是女祭司之身,能分開迷霧往來亞法隆與格拉斯頓柏利之間。儘管小說(與其後的迷你影集)遭到基督教團體批評,但作者絕非站在反基督信仰的立場-她其實在諾斯替派天主教會擔任神職,也在小說中明白展現冀望調和兩種宗教的心願與努力。或許布蕾利就像摩根,她的爭論不是針對耶穌,而是反對將聖經的教義過度窄化,這點在美國社會卻相當普及,尤其認為其餘宗教都是褻瀆,只有由教會詮釋的基督教才是真正的宗教。在小說開頭,摩根便暗示「沒有所謂真實的故事」,有些版本被視為唯一真相,封殺了其他版本。「但這就是我的真理」,她如是結語,帶入小說正文,呈現一般所知的傳說中遺失的視角。非常諷刺的是,一本如此努力想調和兩種宗教、擁護宗教行為多元性的小說,被批評成基進女性主義/女神信仰的宣傳品。布蕾利想必早已預料到此等批評,並借摩根之口道出她所預期,這段話或許仍是最佳的回應:


  


  因為那些認定只有一個上帝、只有一個真相的修士,並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世界上沒有所謂真實的故事。真理有許多樣貌,就像通往亞法隆的古道,它會不會迎接你,你最後抵達的是永恆的聖島,還是落入修士的鐘聲、死亡、撒旦、地獄和天譴中,都看你的意志、你的想法而定……




~出自「亞法隆迷霧」中文版序~



 


 



1 亞瑟王傳說的參考書目眾多,其中《新亞瑟王傳說百科全書》(The New Arthurian Encyclopedia, edited by Norris J. Lacy, New York and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 Inc.: 1991)內容詳盡完整。一處可信的網路參考資料來源為「The Camelot Project at the University of Rochester: Arthurian Tests, Images, Bibliographies and Basic Information: 。該網址視覺呈現極佳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繆思靠妖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