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宜容(英國瑞汀大學青少年文學碩士,青少年文學評論)



   兩人日夜讀聖經,
  你讀到的是黑的,
  我讀到的卻是白的。
  ──威廉.布雷克 


  一九九四年,英裔美籍作家湯瑪士.潘恩將他寫作的《理性時代》交付友人,帶到巴黎出版。這位腦後長著反骨的造反派,參加過美國獨立運動,又支持法國大革命,批判起宗教來,也是驚天動地。


         他直指基督教整個信仰體系就是一場騙局。他稱神蹟、奇蹟、預言為三大騙局,令人作嘔;各類暴政中又以「宗教暴政」最嚴重,連人死了也不放過,分明是存心「恐嚇、奴役」,獨占權利與義務。


  他壓根不相信什麼神選代理人。「上帝何必如此?」祂不是無所不在嗎?趨善棄惡之際,神已降臨;他主張神的存在,但形式教條純屬多餘。



  這番言論自然讓教會人士和信徒恨得牙癢癢,反撲行動那還少得了,發行印刷的英國書商,紛紛依褻瀆判罪罰鍰。其中有這麼一則判例:此書剝奪窮人來世會更幸福的概念,無異搶劫。我好奇的是,書商的罪名難道竟是「結夥」搶劫?



  潘恩筆下的「騙局」,到了英國作家菲力普.普曼的「黑暗元素三部曲」,更是上窮碧落,益發精密龐大起來。三部曲的背景跨越現實與異時空,十一歲的女主角萊拉,為了追蹤好友羅傑與其他兒童遭誘拐的案子,一步一步邁向神祕的北方,尤有甚者,迎向終極命運。



  在那個白熊、女巫出沒戰鬥,科學與預言共榮的時空,基督教當權,人類背負著自創世紀以來,亞當夏娃偷食禁果的原罪,唯有透過死亡與堅貞信仰,才能重回天堂,得到救贖。



  也許曾經有人埋怨過觸犯禁忌的老祖宗二人組吧?要不然,大夥兒還在開滿天人花和薔薇,果實纍纍的伊甸樂園,幸福永生呢。



  也許曾經有人埋怨過全能的神吧?或者如神子耶穌般提出疑問;既然祂無所不知,預見撒旦將化身為蛇前來誘惑夏娃,又怎會不知道這個女人終將踏出「錯誤」的第一步?那麼,一開始就別讓誘惑發生如何?



  全能的神認為自己至少給予人類「自由」選擇服從的意志,「自由」選擇遠離誘惑的意志。「黑暗元素三部曲」裡,有人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他」想,如果「原罪」就像世間萬物一般,有其組成分子,那麼,就把它找出來,然後一舉消滅,豈不一勞永逸?
   


 


  ……憂慮著,唯恐褻瀆上帝,


  心中因此隱藏如許無解疑難……


  我試圖思想天堂榮光


  無盡虛空卻如利刃,狠狠,刺傷我的靈魂


  ──德蕾莎修女



 


  「他」,是萊拉的父親艾塞列公爵。這個瘋狂大膽的主意,就像一顆拆了引線的連發手榴彈。



  等等!如果「原罪」灰飛煙滅,「永生」在握;人類還需要救贖嗎?還需要信仰嗎?還需要教會嗎?一個接一個顛覆性疑問,炸出教會存亡,信仰無以為繼的危機。



  艾塞列公爵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對「自由意志」與「虔誠信仰」生出疑問的。前有古人,名氣最大的,當屬撒旦。



  普曼的三部曲,精神上深深與十七世紀英國詩人彌爾頓的長篇史詩《失樂園》呼應,貫穿全書的神祕物質「塵」,既是成就萬物,來自渾沌無名的元素,也是原罪,是欲望,是探索,是苦海,是涅槃;是生而為人,打血肉裡冒出來的「自由意志」,不是全能的神所賜,楚門的世界似得,看似奔放,實則有限度有邊界。



  彌爾頓在《失樂園》首卷賦予撒旦王者姿態,是一個因謀逆被打入地獄的大天使,英挺俊美,閃爍著毀滅的光彩。他雄辯滔滔,質疑全能的天神假「自由意志」之名,行奴役之實,他恥笑順服的天使是「自甘為奴的懦夫」,是「獨裁君主」的僕人……說服同黨發起兩次叛變,要從地獄攻回天國。



  他一而再,再而三散播著不知是香花或是毒草的念頭:是的,不容置疑的信仰服從,和獨裁有什麼不同?挑戰權威的行為是逆謀抑或義舉?



  評論將「黑暗元素三部曲」類比《失樂園》之餘,也常繪出角色對照表:新亞當、新夏娃,新撒旦。我不確定這樣的「連連看」是否正確,更不會在你進入文本前,就告訴你這份世系譜,但是,我喜歡書中一位女巫說的話:「她,是個叛徒。」撒旦是個叛徒,艾塞列公爵是個叛徒,「她」更是叛徒。叛徒就在我之間,不只一個。



  然後,我想起最最虔誠的苦修的德蕾莎修女。



  《修女的書信集》再版引起爭議,從披露的文件中,我們看見堅定教義派的疑神心路。



  德蕾莎修女有十年的時間,深為信仰危機所苦。她苦行修善,奉行基本教義,卻不免自問:「我盲目擁抱無上的召喚,難道是一個錯誤?」「我看不見、聽不到……我如此渴望上帝……空虛……沒有信心……沒有愛……沒有熱誠……」



  她晚年飽受失眠折磨,甚至接受驅魔儀式。信仰虔誠形象深入人心的德蕾莎修女,她「靈魂的黑夜」為什麼如此漫長?有位評論家大膽假設,也許修女內心對於「信仰萬靈丹」的論調無法全然信服,形之於外的宗教行為卻益發嚴厲、保守,無非希望說服頑冥之心。



  毫無抗拒的照單全收,「盲目擁抱」算得上虔誠?信仰之路跌跌撞撞,為疑慮所苦,卻難道不是一片冰心在玉壺?
   


 


  別人愈是強有力地證明基督教義,


  就愈本能地有所質疑。


  反之,別人愈趾高氣昂將它踩在腳下,


  則本能地維護它。


  ──萊辛.十八世紀德國文論作家 


 


  漢娜.鄂蘭在《黑暗時代群像》中,推崇萊辛「獨立為自己思考」的主張。她說,在執迷歷史與意識形態的時代,思想,不只是見識,更重的就是「勇氣」。



  想想看,前一刻批判宗教壟斷自由意志的中年學者,下一刻卻替它辯護起來。也許有人打鼻子裡哼出口氣,笑他牆頭草,或者不知所云。萊辛倒是很輕鬆,他說他沒有義務解決自己製造的困難;他要捍衛的,不是宗教,而是「宗教在這個社會中的位置」,他怕大夥兒急切想成為理性的信徒,卻一個閃失,成了不理性的哲學家。



  
有趣的怪叔叔。 

  黑暗元素漂浮在「渾沌界」,彌爾頓如是說。那兒沒有邊界,沒有時間,冷、熱、燥、濕四大猛士帶著未成形的「原子」,紛擾戰爭,狂亂深淵;然而萬能的造物者卻以此建立新世界。



  信仰也罷,閱讀也罷,戀愛修行,飲食男女,混亂矛盾原來才是真面目,普曼原來和萊辛一樣。



  怪有趣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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