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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誕生,婚禮,血統。



  布瑞特和亞當出生時都一臉紅潤,就跟正常的新生兒一樣:小小的手握成抗議的拳頭,面對周遭突然充滿空氣的惡劣世界,他們把眼睛緊閉。

  兩個人都奇蹟似地躲過血液的遺傳基因,戴門卻中了血液的樂透彩,一出生便被蓋上致命的印記。有一大片瘀青從他左腋下沿著體側一路直覆到屁股,形成深紫色的胎記。

  「寇特內太太,恭喜妳,妳又生了個男孩。他身上有點瘀青,不過很快就會褪掉的。他有點蒼白,所以我們已經幫他輸過血了。十天後你們再把他帶回來動包皮手術。」

  「輸血?這算正常嗎,醫生?」

  「不算正常,但也不算不尋常……或許是用鑷子導致的……不用擔心。」

  在六○年代中期,所有人在醫生面前,都只允許以一種態度回應:身為新生兒的父母,你必須禮貌尊敬、心懷感激;只能等待別人准許你開口,切勿主動提問,讓自己出洋相。得結腸癌的垂死病人不敢問自己還能活多久?還要痛多久?糞便裡有血代表什麼意思?接下來還會有什麼病症?

  醫生則雙手指甲刷得粉亮、皮膚滑潤、柔軟的手聞起來像化學消毒劑,是社會寺院裡的大祭司。在我們所處的醫院裡,他們備受護理人員崇敬愛戴,實習醫生也對他們唯唯諾諾。而大部分的時候,他們的脾氣都很惡劣,態度傲慢,語帶威脅。



  戴門出生時,頂多只能說是頂著一頭柔軟金髮的小醜怪,活像個長毛刷。回家一個禮拜以後,他左側的瘀青逐漸轉成綠紫相間,我們一直期待他的皮膚完全復原。傍晚餵食以後,他就一路睡到天亮,半夜三點不用起床餵奶,他也幾乎從來不哭。在那時,戴門就不是個愛哭寶寶。

  那時候我們都說,蓓妮塔有強健的胸脯,給兩個嬰兒餵奶,乳汁還綽綽有餘。餵奶時間一到,便可以從她濡溼的汗衫看見深色的乳暈。有了二十一個月內接連照顧兩個嬰兒的經驗,我們已駕輕就熟,雖然我已幾乎忘記沾滿「咖哩」的尿布,(那麼小的嬰兒怎麼會有那麼多大便?)和幫他們拍嗝時,從我襯衫上流下來的濃稠奶汁。

  我們把戴門帶回家過了十天,再帶回醫院割包皮。蓓妮塔是猶太人,根據猶太律法,我兒子一出生便是猶太人。不過,我們讓兒子割包皮,並不是遵奉猶太割禮——那時上帝命令亞伯拉罕將他與妻子莎拉生的兒子行割禮,作為祂和猶太人締結的聖約——我想只是接受我們多少視為理所當然的社會風俗,樂於讓醫院負責這無關緊要的手術。有了布瑞特和亞當的例子以後,我們知道割包皮沒什麼大不了的,所以馬上把戴門從醫院帶回家。

  「如果你的寶寶流了一點血,不用擔心,流幾滴血不會痛,割皮都會這樣。」醫生的聲音聽起來毫不經意、讓人放心。

  所以,我們確信戴門也會跟兩個哥哥一樣好帶,五歲的布瑞特和三歲的亞當似乎都很喜歡他。我們常常看到他們倆站在戴門的嬰兒床旁,戴門小小的手緊抓著一根髒髒的手指,兩個人在跟他進行嚴肅的兄弟談話。

  戴門動包皮手術的那天晚上,我們出門參加一場據說極盡奢華的宴會,是蓓妮塔一位朋友潔瑪.魯本斯的婚禮晚宴,喜帖還是專人親自送達,從前門縫底塞進來。邀請函裝在一只兩倍大、象牙白的昂貴信封中,還有書法家親筆用銀色顏料寫上我們的名字。裡面的卡片也鑲銀邊,中間還有兩隻浮雕白鴿捧著一個玫瑰綴成的心形。愛心的裡面,也用鑲銀邊的浮雕字體印著都德利和潔瑪的名字。

  高德堡家族是飛黃騰達、世故文雅的澳籍猶太氏族,已傳至第三代,以服飾業起家,經營多間成功的連鎖店。新娘的家族源於波蘭,從事雞肉貿易,同樣非常有錢。蓓妮塔說這場婚禮是新舊財富的對抗——保守的低調作風對上大剌剌的炫耀賣弄。

  我們把精緻的喜帖拿給蓓妮塔年事已高的奶奶看。她是個瘦小如鳥、舉止優雅的猶太仕女,社經條件曾與高德堡家族相當,現在又回復一貧如洗的生活,不再屬於猶太社交名流圈。她看著喜帖,歪著頭上下打量。「接到這種東西,小事炫耀有何不可?說不定以後就沒你的份了。」

  我對這場婚禮的盛況感到著迷——尤其想到這些人當初一無所有來至澳洲,卻白手起家晉身富豪名流,即將有機會見到他們,不禁使我對自己的未來燃起希望。我媽媽是個小鎮的裁縫,獨自扶養我和我妹妹,我們在南非頂著白人的皮膚,說有多窮就有多窮。因此,我和大部分幸運逃過這種困境的人一樣,對富裕同時抱有嚮往和恐懼。金錢真的使我懼怕。而像高德堡那樣代代富裕的家族,會讓我感到卑微。

  魯本斯家族卻非如此,他們歷經大屠殺的殘酷,現在一切必須從頭來過。對我來說,他們是像我這樣的人能仿效的最佳典範:他們有頭腦,有傳統,但是來到一個新國度以後,他們不靠聯姻或其他手段打入社交圈。每個人都必須從某一點白手起家,而我最喜歡澳洲的一點,就是身處上流社會的人,也可能曾是最底層的黎民。我把魯本斯視為我的仿效楷模,高德堡家族則是我的社經終極目標。

  我們選了一只手工的深綠釉色水果碗,是澳洲野花主題、瑪格麗特.普雷斯頓風格[[i]]的作品。這份禮物所費不貲,但堪稱安慰的是,雖然是現場最便宜的賀禮,但出色的品味得以彌補不足。好品味也是我在學習的東西,雖然我想我已經往錯誤的方向邁進。年輕時故作姿態常常是妨礙迅速致富的一大要害。

  婚禮晚宴在希爾頓飯店舉行,那裡是名流雲集的娛樂圈,說難聽點,簡直是雪梨的花花世界。小山米.戴維斯[ii]和藍尼.布魯斯[iii]都曾在那裡表演;那是個帶女伴炫耀的熱門地點。

  婚禮和戴門的包皮手術在同一天,蓓妮塔擔心把他留給我們的保母莎拉一個人照顧會有不妥。說擔心可能還算輕描淡寫,蓓妮塔對孩子一向保護周到,最後在我強烈堅持、並對莎拉的保母美德極力吹捧一番以後,她才終於答應赴宴。她留了一瓶戴門的晚餐,雖然我們照理會在那之前回來。

  莎拉是那個時候所謂的「未寵壞的修道院女孩」,那年就讀高三。她歷經一連串個人危機:與第一個認真交往的男友分手,在悲慘的同一個月裡,臉上也冒出一顆顆青春痘。她是理想型的保母,自己家裡有一對三歲大的雙胞胎,是她媽媽第二段婚姻裡生的。她知道該怎麼和幼兒相處,我們完完全全信任她。

  蓓妮塔說的賣弄炫耀一點都沒有錯,你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些出身高德堡家族,哪些人是魯本斯家族。即便是初夏氣候,魯本斯家族的女士卻一一在禮服外套上貂皮和銀狐皮草,大部分的人都穿著粉藍和粉紅色的綢緞禮服,密密鑲著珍珠和閃亮珠鑽。高德堡家族女士選的高級訂製禮服則高竿數段,清一色的黑、咖啡、酒紅色,也沒有半個人穿皮草。

  不過,雙方人馬脖子上的飾物則打成平手,都勒著奢華昂貴的珍珠短鍊;耳上風光也是如此,放眼盡是鑽石耳環,和修剪得漂漂亮亮的指甲上的寶石搭配成對。

  另一方面,男士的打扮則乏善可陳,多數都穿雙排釦、細灰條紋、或深藍色的商務西裝外套。他們主要得靠口音區分,澳洲腔的鼻音母音對中東歐語系的喉頭音。不論男女,大家似乎都在同一時間開口說話,因此只有偶爾間歇時才能聽見舞池遠端的樂團演奏。

  婚禮上半段我幾乎都記不得了,只記得有個年輕醫生坐在蓓妮塔旁邊,全程把她霸占住;我只能跟坐在右手邊的一位中年男士說話,後來發現他是賣雞內臟致富的。當我禮貌地對此主題展現興趣時,他馬上興致勃勃要拉我入內臟產業。

  以色列同時也是熱門話題。那一年是六日戰爭的前一年,世人尚未發現在猶太人兩千年的被動、沈默底下,蟄伏的是巨大的侵略野心。猶太人不會再讓步了。然而,這是留待未來的大扭轉。自歐洲出走、回到巴勒斯坦故土仍是個浪漫的概念,但是西方世界的每個猶太人,都覺得對返回這塊夾在宿敵之間的狹長型沙石地定居感到有責任。

  結果,猶太醫生、律師、教授、魚販、女裝業者、就連雞內臟商人都把子女送去幫忙。潔瑪自己一拿到雪梨大學英國文學碩士學位,便花了十八個月在基布茲[[iv]]種小黃瓜、醃小黃瓜。她自己私底下承認那真是地獄般的生活,她對「應許之地」的熱情也很快被大醃缸裡如嬰兒大便般漂浮的小黃瓜給治癒了,那些小黃瓜讓她在身為大地之女的期間,兩隻手總是又痛又脹。

  就心理層面來說,以色列的未成熟狀態非常重要。新世界的猶太人在美國、加拿大、南美洲、澳洲得到自由、獲致財富,他們大多數和來自中歐或東歐的祖先只隔了一兩代。幾個世代以來,猶太人不斷從他們應該擁有的土地被驅離;但是〈摩西五書〉告訴他們,他們是應許之地的子民,擁有這塊土地於是成為猶太民族根深柢固的精神嚮往。比起其他理由,這才是他們希望回歸以色列土地的主因。

  就算在新世界飛黃騰達的猶太人尚未準備好回歸巴勒斯坦,他們偶爾也會藉由把子女送去、或為這片沙漠的繁榮出錢出力,以在情感層面上和它的重生相繫。所以有「金色之書」[[v]]的發明;捐獻給「金色之書」也成了婚禮傳統。正是都德利和潔瑪婚禮的這個階段令我印象最深,因為和後來戴門發生的事有直接關聯。

  那個用貨車把雞內臟載去寵物食品工廠的傢伙,似乎對有人坐在他旁邊聽他說話很感激。他天生熱情澎湃,對自己的成功引以為傲,手上還帶著一枚圖章戒指,鑲著一顆超大的淡黃鑽。他告訴我,戒指是用新幾內亞的黃金鑲邊,價值兩萬五千英鎊。雖然澳洲最近已將貨幣改制成十進制和澳元單位,這位老兄還是用英鎊。他還告訴我他女兒是考古學家,現在正在納格夫[[vi]]的基布茲工作。在以色列這片土地上,考古學家似乎和小提琴家一樣密集,尤其這個國家正積極想打造可耕種的農業基地,將錢花在考古上並非優先考量。看來她是他唯一的孩子,卻對雞內臟生意不感興趣。他似乎對我們能一直聊下去感到很開心,有我負責聽他說,於是聊著聊著,最後他竟然要給我一份工作。「不是所有人都喜歡和猶太人工作的。但是我們可以一起做大生意。像你這樣的好男孩,一定前途無量。」

  對於這樣一份提議,你實在沒什麼好說的。沒有人真的想和他一起做雞內臟生意。不過,就算不怎麼討人喜歡,我倒是活生生看到可以合理地迅速致富的例子;當然,這也是我一開始興致勃勃想出席這場婚宴的原因。我的理論是:如果你緊貼著金錢和成功,好日子就不遠了。我一直都很窮,現在的狀況也差不多。如果別處有好的工作機會,我也可以放棄現在的廣告事業;我有頭腦,但是缺乏手腕。

  雞內臟商人跟我保證,做這行要賺錢,非常容易。他擁有從雪梨到墨爾本之間的所有養雞場,兩兩相距冷凍貨櫃車跑一整天的路程。他說得興高采烈,我得承認我越來越感興趣,直到他隨口提起一整天都擺脫不了雞屎味,那味道無時無刻都會跟著你——晚上睡覺的時候在,早上起來的時候在,就連渡假時也在。

  他一說,我馬上就從他身上聞到那股怪味。人心真是有趣。我這下興致全消。野心勃勃的窮男孩並不想致富後全身飄散雞屎味。你大概一眼就可以看出,我身上挑結婚禮物的好品味太多,忍受雞內臟的能力太少;養尊處優的高德堡成分太多,力爭上游的魯本斯成分太少。

  我善於渲染的心馬上把我帶到成了雞內臟商人後的未來。那時,我三個兒子都會上昂貴的葛蘭布魯克貴族私校,有錢人家都會把孩子送去那裡念書。我彷彿可以聽見,他們央求我在校門口一個街區外放他們下車,因為要是讓別人看到十哩外就聞得到雞腸味的爸爸,他們會非常丟臉。我就是這麼需要安全感、需要受到重視,我從沒想過葛蘭布魯克學校沒有半個學生知道雞內臟聞起來是什麼味道——他們對死雞最接近的印象,頂多是鋪在三明治生菜上、臭味全無的白肉塊而已。我很慚愧,那時我竟然缺乏想像力和勇氣去接受這樣一位好人的邀請。

  事實上,雖然我很有禮貌,沒有形於色,但我其實對他的邀請感到惱怒。這不是我想像中自己未來的樣子,也不是我對這場婚禮預期的結果。我清清楚楚看見自己應該和幾個高不可攀的醫生坐在同桌,他們都對我美麗的猶太妻子和我顯著的聰明才智印象深刻,還紛紛提供能讓我拮据的銀行戶頭一夕致富的獨門財金祕方。

  我知道這是可行的。廣告公司裡有個傢伙從選角導演那兒聽來一件事:有個知名的模特兒(他自然不會透露她的名字)和一個猶太億萬富翁上床,他沒付她錢,因為這樣會讓她變成妓女,而是叫她把所有東西賣掉,包括她的房子在內,然後去買某一間公司的股票,六個禮拜後——不多不少——把它賣掉。她照他的建議做,現在也成了不得了的有錢人,一輩子不必再工作——不論在伸展臺上還是在床上。

  這一切端賴人脈。而今晚,這類非結識不可的人全都雲集在這場婚宴上,但是我半個人都無法結識,卻被困在一個下半輩子注定都要散發雞屎味的男人旁邊。幾年後,我在醫院接受脊椎整治時,一個病理學家告訴我病理上確實有這種現象。他說人類的排泄物裡有一種微生物會黏附在鼻子的嗅覺黏膜,讓你自己無時無刻都聞到排泄物的味道,雖然別人根本沒有感覺。我一直都沒機會確定雞屎是不是也這樣,但似乎能解釋本來會是我的恩人的情況。我依然清晰記得,我當下決定該扳回一城,提醒蓓妮塔我們打算在九點前回到家。

  我那時萬萬沒想到,比誰的支票簿厚的戰爭,原來才正要開始。大家拿「金色之書」的捐款較勁,鋼筆揮動光芒,一、二、三、四位數字節節攀升。我才正準備用手肘推推蓓妮塔、建議我們趕緊離開,一個矮胖結實、下顎寬厚、一頭髮油的禿頭男人卻忽然起身,手裡揮著一本支票本。他故作姿態走到舞臺正中央的麥克風前。

  他沒有把麥克風降低,反而把身體拉長、幾乎踮起腳尖,然後把頭轉向主桌。「大驚喜!」他咧齒笑著說,把支票本在他頭上揮動著。「先生們、女士們,麥爾斯雞謹獻上大驚喜。」他停頓一下,又咧齒微笑,兩眼掃過他面前的每張桌子。「烤的、煮的、炸的,應有盡有!對自己好一點,帶個麥爾斯的東西回去吧!」

  他這麼一唱麥爾斯雞的廣告詞,全場歡聲雷動,雖然我必須說,大部分掌聲都是從雞肉商那區傳來的。

  那個矮小男人又把視線飄回遠端的主桌。「美麗的新娘、新郎,願你們的名字鐫刻在生命之書上。我也祝福伴娘。」他依舊把支票本舉得老高。「你們或許在想這支票簿是怎麼回事吧?不,我想你們毫無疑問,早就把筆準備得妥妥當當了。」他清清喉嚨,把支票簿放下。「這裡可能有人不認識我,所以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莫瑞斯.麥爾斯。」他停頓半晌,等人回應;但四座一片沈默,他於是又補充說明:「麥爾斯歐陸雞?你們或許有試過我們的雞?一點雞湯?或是來點雞胸肉?」現在大家臉上都漾上微笑,莫瑞斯.麥爾斯心花怒放,趁勝追擊:「我們邦地分店也販售遵照猶太教規處理過的雞肉,在坎貝爾廣場那邊。」他向所有人咧開大嘴,微微側著頭說:「#對自己好一點,或許你們已經在電視上看到我們的廣告了?」

  莫瑞斯.麥爾斯在這件事情低姿態過頭了。麥爾斯的雞肉、唐納德的鴨肉,三歲以上的小孩都會唱麥爾斯雞的主題曲。他這會兒把雙手舉得高高的,從支票本裡撕一張支票下來。「獻上我美麗的太太和我兩個兒子喬斯夫和列尼的祝福,我捐兩千元給『金色之書』!」

  雞內臟商人在我旁邊嘆一口氣說:「莫瑞斯有兩個兒子,而且都已經進入家族企業工作了。天啊,唉……」從他的聲音,我聽得出他也希望有人繼承他那些內臟。

  兩千元在那時候不是小數字,瞬間震驚四座,一陣如雷的掌聲響起。莫瑞斯等著鼓掌聲弱下,最後舉起手使掌聲結束。「我的朋友們,讓我告訴你們一件你們或許沒有深思過的事情。兩千年來,每當號角吹響,我們在新年暢飲救贖之酒時,我們都說:『明年耶路撒冷見!』」他環顧四周,然後又輕輕重複一遍:「明年耶路撒冷見!」雖然麥克風清清楚楚把他的聲音帶向在座每一個沈默的賓客耳裡。

  他又停頓一會兒。「這一次,時機終於來臨了。上帝對祂的子民謹守承諾,以色列現在又屬於猶太人,屬於你,屬於我。如果我們沒辦法回去擊破磐石,鑿穿灌溉水道、把水帶進基布茲,那我們必須使用這個,因為那些囤墾同胞都已為綠樹備好土壤,等著把以色列再度回復成青蔥美麗的土地。」他把手中的支票高舉。「就讓金錢當我們的鏟子和手臂!」莫瑞斯.麥爾斯又停下來,環顧四周。「接下來有誰想榮耀我們的新人?」他不等回應,又繼續說:「一棵樹。一棵強韌、高大、伸向藍天的樹。一棵有朝一日會綠葉成蔭的合抱之木。一棵能抵擋沙漠巨風、強根如鐵的樹。誰要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這樣的一棵樹上?那將是光輝的名字,上面還會懸掛黃銅片,這樣來到樹下的人們就會看見你的姓名,知道是誰為以色列付出這棵樹!」他忽然用希伯來文發「以色列」的音,於是他的中歐腔聽起來不再滑稽,而有一種古老、流暢的感覺,甚至使人聯想起聖經。我不禁想:身為一個猶太人,在兩千年後回歸遠古的應許之地,那會是怎樣的感覺、怎樣的景況?要在一整片熾熱荒石、貧瘠沙地之中開墾出新的伊甸園,讓沙漠恢復生機,又是何等龐大工程?

  我身旁的椅子忽然挪動,在拼花地板上發出尖銳的磨擦聲。雞內臟商跳起來,揮動手中的支票本。「我這邊有鏟子!我這邊有一臂之力!」他大喊,往前面的麥克風走去。

  可憐的都德利和潔瑪,他們的婚禮就這麼被莫瑞斯.麥爾斯以「金色之書」之名挾持,再也無法平復。那晚,由於來自澳洲的猶太裔支票簿園藝家狂熱耕作,十來平方哩的青翠森林就這麼貢獻給以色列故土。

  蓓妮塔說,我接下來會有那種反應,是同時因為感到絕望、無聊,和我不佳的禮儀、漠不關心的教養、或許還有醉酒酩酊。某種程度上,我想她說的沒錯,雖然那時我並沒有意識到我的行為舉止,而且我確定我那時並沒有醉。

  以筆犁支票田的奮戰至少持續了一個小時,還附帶一場場冗長演講。眼前暫時沒有消退的跡象,於是,就跟所有無聊透頂的人一樣,我發現自己開始做起白日夢。只不過,我並沒有喪失孩提時代完全沈浸在幻想世界裡的能力,我一路潛進深層的潛意識,忘了自己在哪兒,而幻想世界也比周遭的現實世界更真實。

  我突然意識到躺在家中嬰兒床裡的戴門。他噘起的嘴脣發藍,皮膚白到近似透明,眼睛緊閉。那還不只是一種徵兆、或輕微不適,而是心靈之眼看見的清晰影像,彷彿我就站在他身旁俯視他。事態非常非常不對勁。我瞬間從座位上跳起來、兩手抓住蓓妮塔的手臂,想把她從座位上拉起來。「快點,我們必須走了!」我小聲說。

  她嚇了一跳,隨即站起來,也嚇到在她旁邊的醫生。我放開她的手,抓起他的手。「你也要一起來,我們的寶寶在家裡快死了!」

  那醫生站起來,沒有比我高,但是肩頭比我寬。「你們的寶寶快死了,卻還來參加這場婚禮?」他看看蓓妮塔。

  「當然不是這樣!」蓓妮塔抗議。她把手放在他手臂上,並微笑以掩飾窘態,說:「馬克,對不起。」她狠狠看了我一眼。「他不習慣喝酒。」

  「拜託,馬克,拜託你一定要來,是真的。」我試著拉他的手,他卻把手拉開。我沒發現整桌的人現在都在看我。

  蓓妮塔受夠了。「不,給我出來!」她一把抓起我,尖尖的指甲切進我的上臂。

  我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想把她往門口拖去。我差點就快哭出來,但心裡依舊確信戴門出事了。蓓妮塔一定中途跑去拿她的皮包,然後我聽見她的高跟鞋在後面隨我走到電梯。

  「老天!你是不是瘋了?你到底怎麼回事?」她大喊,一邊趕上。

  「是戴門,他出事了。」我不再多解釋。

  電梯門打開,裡面是一對老夫妻,所以我們一路沈默地往下降。電梯一停到飯店一樓,門一開,我馬上衝出去。「妳先在人行道上等,我去開車。」我開始跑。

  「等等!」我聽見蓓妮塔大喊,但是我不理她,繼續跑。我把車開到飯店前門外蓓妮塔等候處,她拉開副駕駛座車門,跳進車裡,把門用力甩上。「你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竟然膽敢在那麼多人面前羞辱我!」我迅速把車開走。「你想撞死啊?不要開那麼快!我要怎麼跟潔瑪交代?你破壞她整場婚禮了!」她的聲音尖銳又激烈,然後她開始抽噎,雖然我想憤怒和羞辱的成分居多,而不是因為難過。「你醉了!老天!不要開得那麼快!」

  我沒有醉;或許車開得很快,但我有我的原因。路面因一場午後雷陣雨而變得溼滑,雖然大雨在我們離開飯店前及時停了。我專心一致開車。「很抱歉,但我突然對戴門有不好的預感。」說這句話時,我心裡還是確信無疑,雖然我也知道聽起來一定很瘋狂。

  「噢,你這個人!我想你一定覺得很好玩!你真是……」她突然找不到話罵我。「你真是該死的反猶太份子!」蓓妮塔的憤怒現在還夾雜了挫折,她知道我不會進一步解釋。她雙臂交疊、緊咬下脣,然後拱起肩膀往角落縮,盡可能在這個小空間裡離我遠遠的。

  我的小兒子垂死的影像,依舊栩栩如生地印在腦海裡。我要怎麼跟她解釋,這一切是自童年時代就有的感應,是我從吸黑人的奶得到的能力?那是我血液裡的非洲成分,跟理性毫無關係,我也無法扼抑。那是很深的本能反應,我根本沒想過要質疑。在某些未被解釋的層面,我還是那個來自深色土地的小孩,會對一種不同的聲音予以回應。

  十五分鐘以後,我急轉進我們住的那條小死巷,在我們只有兩間寢室的小木屋前停下。我關掉引擎、抓起鑰匙,趕緊從車上跳下。

  前門進去便是一條小走廊,右手邊正好是客廳門口,可以直接看到裡面。電視機開著,微弱的光線從螢幕打出來,讓室內處於一種半透明、發著藍光的幽暗中。莎拉一定是聽見我鑰匙轉動的聲音,她從客廳走到亮著燈的走廊上。「嗨,莎拉。一切都好嗎?」

  我努力讓自己聽起來像隨口問問,但是我劇烈喘著氣。莎拉看起來很困惑,清楚感覺到我的焦慮,馬上覺得自己一定出了差錯。「是啊,寇特內先生。怎麼了?我……做錯什麼事了嗎?」我沒有回答,直接魯莽地經過她身旁,衝進客廳。

  二十四年以後,我依舊可以清晰憶起當年黑白螢幕上的畫面,雖然那時走過客廳時,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往那個方向看。電視上正播著美國廣播公司的晚間新聞,報導大學生、總是激辭抨擊的左翼份子、商會成員在喬治路上,拿反越戰標語旗幟示威(至少那時我是這樣以為)。拍攝遊行者的長鏡頭突然轉成吉姆.卡恩斯博士的特寫,他是那時極受歡迎的工黨政治家,頭髮中分,臉上似乎永遠帶著微微受傷的表情,像是相信自己總是遭他人誤解。

  我穿過客廳,打開一對百葉門,來到我們為戴門將陽臺改建成的育嬰房。我打開燈,走到嬰兒床邊,戴門安安穩穩地躺在一條藍毯子下面。他有點蒼白,嘴脣缺乏血色,但是跟我腦中浮現的形象完全不一樣。他雙眼緊閉,像是新生的小貓咪,但是他看起來很滿足,像在熟睡。我第一個反應是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於是把手搭在嬰兒床緣,頭往後仰,呼出一大口氣。我錯了,原來是我的心在惡作劇。但是放下的心緊接著被愚蠢的滋味取代,臉開始漲紅,滾燙到簡直頭痛欲裂。我要怎麼跟蓓妮塔解釋?

  我決定把他抱起來給她餵奶。有她的寶寶在我的懷裡,相信她不會對我大呼小叫的。等我把莎拉送回家,她餵完奶後把嬰兒交給我拍嗝,相信她就會平靜下來。餵奶會讓她的眼神軟化,等戴門再次回到嬰兒床裡,相信我就會找到方法解釋我的奇怪行為。

  蓓妮塔走進房間,我聽見她一面跟莎拉竊竊私語。我把毯子從熟睡的兒子身上掀開,伸手要抱起他。就在那個時候,我看見他的尿布上沾滿血跡。



[i] Margaret Preston,澳洲藝術家,尤以推動原住民藝術聞名。

[ii] Sammy Davis, Junior,美國著名歌手、舞者、樂手、喜劇演員,曾獲艾美獎與金球獎。

[iii] Lenny Bruce,美國單口秀喜劇演員、作家、社會評論、諷刺作家。

[iv] kibbutz,希伯來文,意為「共同屯墾」,是指以色列的集體囤墾社區,致力實踐財產共有的理念。

[v] The Golden Book,以猶太人聖地為背景的裝飾性禮品,用以聯繫世代間對耶路撒冷的嚮往,所得成為以色列基金會、猶太人國家基金會等組織之基金。

[vi] Negev以色列南部的沙漠地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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