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報橫式  

【小說試讀】

地府皇家聯誼會:幾希復幾希

作者:無患子

 

話說褚遂良因武后之事,犯高宗龍顏遭貶斥身故後,投胎轉了十幾世,早已不再姓「褚」,書法雖沒忘,昔日恩恩怨怨卻忘得差不多了。今世死後準備投胎時,正逢李世民為帝王分會長,便通過關係硬拽這位老臣回來敘舊,敘著敘著,往事點點滴滴湧上心頭,於是答應留下協助李世民籌辦「昭陵王羲之真跡展」,以為故主三十年分會長卸任前之臨別秋波。

 

世人皆知李世民酷愛王右軍書法,當年登基後,什麼明的暗的買的騙的無所不用其極,總共得到兩千多張所謂「王羲之」的真跡,其中只有四分之一是真。在鑑別和摹寫方面,褚遂良都出過不少力,也難怪他一回來,李世民便鬧騰著要將昭陵陪葬的真跡展覽炫耀一番,不然久埋九泉之下,有如衣錦夜行,無知之者,何有痛快可言?

 

弘曆自不知內情,他一邊猜想著李世民的用意,一邊循著地圖來到大唐園凌煙閣,只見百花盛開,與自家相比別有風貌。饒他古希天子,念及貞觀名君風範,也不免有些緊張。於是遞上拜帖,道明來意,便盤坐倚几,耐心等候。

 

大半時辰過去,等得人腰痠腿麻、昏昏欲睡。記得那侍女接過拜帖,面無表情地說了句什麼便轉身離開,也不知有無傳報。不過來到這裡什麼都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說不定這是考驗應徵者耐性的關卡之一,為免驚擾堂堂太宗天可汗,他只好耐著性子繼續等待。

 

一陣涼風拂面,吹得弘曆渾身一顫,只見剛才那白衣侍女無聲無息地「移」到他面前,冷冷道。

 

「根額雷。」

 

「什麼?」弘曆撓撓耳朵,她說的是滿語、蒙語還藏語來著?怎麼自己一點都聽不懂?

 

白衣侍女可不管他聽沒聽懂,轉身便朝內殿走去。弘曆雖聽不懂她說什麼,卻看得懂她擺出的指引手勢,趕緊起身依附驥尾。可他清朝人不慣長時間跪坐,一站起來雙腿就痛得呲牙咧嘴,但見侍女越走越遠,為免跟丟,只好忍著腳步踉蹌,一拐一拐地追上去。

 

白衣侍女走路輕飄飄的,幾乎足不沾地。弘曆盯著她纖細的背影,不禁想起自家面無表情的陶俑陪葬侍衛,一個個杵在門外像木頭似的,叫也不應、踢也不動,哪像這侍女腳步輕盈,身段婀娜,該不會……是生殉的吧?

 

「這位……呃,這位姑娘……」弘曆招蜂引蝶的老毛病又犯了,但他還不太知道怎麼稱呼唐朝女子,只得擺出自認英俊瀟灑、溫文有禮的模樣道。

 

白衣侍女恍若未聞,自顧前行,甚至不曾斜眼看他。弘曆略略氣餒,不都說唐朝女子作風大膽豪放?怎麼這奴婢家教這般嚴謹,和客人講句話都不成?

 

弘曆七下江南,風流韻事自然不少,姑娘越冷淡,他越不死心,於是輕輕拍上侍女香肩,正準備甜言蜜語勾搭歪纏,倏地「啪」一聲,那侍女竟隨著他的掌勢仆跌落地,雙眼圓睜,一動不動躺在冰冷台階。

 

「啊?」

 

弘曆被眼前景況嚇得倒退三步,雖然民間流傳他微服出巡行俠仗義懲戒貪官的稗官野史足有一籮筐,但他頂多箭射得比較準、馬騎得比較快,從來都不是武林高手啊!怎麼如今主人還沒見到,就把侍女打得不省人事,可得如何交代?

 

環目四顧,花園唯蟲聲唧唧。現下他孤身一人,身邊沒太監侍衛官僚替他收拾殘局,於是他老爺子只好七手八腳抬起侍女,想把她扶到圍欄安歇,想不到一個用力過猛,又把人家的雙臂生生扯了下來。

 

弘曆大驚失色,縮手丟開女子臂膀,連連拍著早已沒有心跳的胸口。但奇怪的是,這樣拉拉扯扯,那侍女不僅喊也不喊,連血都不流一滴,兩條脫衣而出的臂膀白慘慘的,如同紙作一般。

 

「唉呀!」

 

對面迴廊轉出一人,見此「肢解」慘劇,和弘曆一般驚叫一聲,便急急走近關悉。眼見東窗事發,弘曆百口莫辯,落荒而逃又太過窩囊,只得支支吾吾道:「這、我、她、呃……你……」

 

來人停在他面前三步之距,沒看那侍女,反倒對弘曆說了一長串話,弘曆完全聽不懂他說些什麼,只能傻瞪著眼前這身著圓領紫袍,腰掛金魚袋的中年官人。

 

弘曆一雙桃花眼眨啊眨的,滿滿寫著無辜無奈以及一無所知。來人說了一陣,總算醒悟自己是雞同鴨講白費心機,於是深吸口氣,居然換上一口帶南方口音的北京官話,問道:「請問您是乾隆爺嗎?」

 

聽聞熟悉親切的口音,弘曆感動得將近痛哭流涕,只差沒與來人執手相看,淚眼凝噎。但他好歹是大清承平天子,怎可在前朝……應是前前前前……朝官員面前露怯,遂正容道:「不錯。」

 

那官人仔細看他一眼,隨即瞄了瞄地上的解體侍女,正巧一陣冷風颳過,將她的四肢軀幹一一吹到花園,紙鳶似地在半空飄啊飄的。弘曆有些尷尬,那官人卻不以為意,笑道:「這紙紮侍女年久耗損,進退應對時常不靈光,驚擾尊駕之處,尚請莫怪。」

 

「咳,哪裡的話。」

 

弘曆佯咳道,這官人看來熟於幫皇帝擦屁股兼給台階下,弘曆當然樂得順水推舟,只不過紙紮侍女能做得如此活靈活現,若想辦法弄幾個回去,他的寢宮便不會冷清了。

 

「在下褚登善,咱太宗文皇帝候尊駕多時,請跟我來。」

 

這回是弘曆倒抽一口涼氣,想著才拿到手不久的名家真跡,如今楮大名家就在他面前一尺之處,怎叫他不心弛神蕩,魂為之奪?

 

其實褚遂良是有苦自己知,話說他十幾世前的頂頭上司李世民,為了辦這場「昭陵王羲之真跡展」,內庫的錢多半都拿去充場面雇人手、裝潢展覽廳來著,凌煙閣的開銷連帶裁減得只剩四分之一,他出於對故主舊情義氣相挺,不僅分文未取,還得充當李世民的顧問隨從,說難聽點就是打雜。

 

褚遂良上一世是江蘇人,出生於雍正初年,曾祖乃前明遺老,終身未曾出仕,但老子不出仕,兒子孫子還是得吃飯。他三十多歲省試中舉取得功名,便居家潛心研究樸學[1],窮極一生埋首浩瀚群經,從未想過親近龍顏。想不到死後來到地府,做回大唐臣民,卻見著乾隆本尊,世事果真難料。

 

兩人心思各異,總算來到凌煙閣外,褚遂良一捋衣袖,敲了敲門,弘曆便聽著房內傳來句什麼,好像是請他「入來」,於是弘曆整整衣冠,一撩長袍下襬,跨進凌煙閣的門檻。

 

李世民不愧天可汗之名,對海內各族一視同仁,絲毫沒有輕視或倨傲的意思。聽聞女真在東北起家,還親切問他女真族的先人是否就是唐朝東北的「靺鞨」,其實弘曆也不大清楚,只得胡亂應了。

 

以往弘曆總覺得漢家皇帝對他等外族君主不懷好意,這位聲名赫赫的貞觀名君確實讓他好感頓生,大概李唐皇族的血統亦屬胡漢混雜之故。不過他倆的關中話和北京話口音實在相差太遠,褚遂良身為皇帝祕書,好歹在唐宋元明清各朝轉悠過,理所當然充當起翻譯之責。

 

談完身家,就要談正事了。李世民拾起他的拜帖,先問帖上是否他的字跡、師承何家、擅寫何種書體等等。弘曆對自己的書法還是小有信心的,不緊不慢娓娓道來。李世民觀看半晌,讚賞幾句,接著和褚遂良一起品評。弘曆雖愛自衿自誇,某些時候卻頗有自知之明,以往他當皇帝,哪有人真心誠意品評他的書畫,不都是眾口一致地讚好?如今名家在前,自是虛心討教不已。

 

一輪批評之後,弘曆看來有些灰心,褚遂良微笑著鼓勵他兩句,隨即代表李世民道出這回貼布告徵才的真意。

 

「王羲之真跡展!」

 

弘曆舔了舔乾涸的雙唇,喜愛右軍作品的歷代收藏家都知道,李世民將生前蒐羅得來的王羲之真跡全帶到昭陵陪葬,後代流傳的多是臨摹本。曾幾何時,養心殿裡、三希堂中,他揣摩著「快雪時晴」的酣暢,手持狼毫一次又一次題記……

 

「神品啊神品!」

 

弘曆不住喃喃自語,明顯陷入昔日回憶。見他如此痴態,李世民不但不以為忤,還喜孜孜召褚遂良上前吩咐幾句,要他轉告。

 

雖然言語不通,不符合「能講」的條件。但見弘曆的確喜愛右軍書法,李世民總算接納他成為這回昭陵真跡展的工作人員之一,酬勞是任選褚摹(或臨)王羲之真跡兩幅,外加唐太宗李世民手書飛白匾額乙面。這下苦的人可是褚遂良,無論是照帖臨書、或是雙勾填墨摹寫,皆是十分耗費心神的差事,飛白匾額只要隨便枯筆撇幾個大字就成,連墨都省了……誰叫他的上司是皇帝呢?

 

說實話,弘曆對褚摹王羲之的興趣遠高於李世民的飛白匾額,何況褚遂良可不是時時待在地府,機會千載難逢!既能親眼目睹右軍真跡,又能結識諸家帝王,還有褚摹本為酬──想當初他的快雪時晴也只是唐摹本啊!這買賣怎麼算都划算,他當然一口答應。

 

李世民笑瞇瞇地點頭,看準他一定不會拒絕,接著便殷殷囑咐幾句。弘曆雖聽不大明白,也學著褚遂良「係」、「係」連聲稱是,惹得人家沒好氣道:「陛下說,展覽預計在三個月後舉辦。再過五天,花萼樓展覽廳將召開籌備會,屆時趙宋的趙光義、趙佶會出席,朱明那邊也會派人過來,請您要好好準備。」

 

宋徽宗的瘦金體啊!此刻弘曆眼中已然冒出點點星光閃爍,對褚遂良的叮嚀完全聽不入耳,李世民便笑著放他歸家了。

 

回到盛京寢宮後,弘曆仍是喜不自勝,這大概是他魂歸地府之後,第一件值得慶祝的喜事。他踱著方步在房裡走來走去,心裡想的盡是五天後的籌備會。

 

「看來得找時間好好惡補唐話,否則屆時舉行展覽,連話都不懂說,像什麼話?」弘曆繞口令般自問。

 

但要找誰呢?他人生地不熟,褚遂良雖和藹可親,但他實在太不得閒,適才送自己出門時,才不住抱怨這些日子在昭陵和地府之間來來往往,清點準備展出的作品,累得頭暈目眩,身心俱疲。

 

看來是他自立自強的時候了,弘曆握拳立下宏願。

 

 


[1] 即考據學,樸學乃相對空疏的陽明學末流而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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