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回想一下,」八木用催眠師的語調說,「你來這裡之前,發生了什麼事?」


自己抓住繩索的手。

       裕一試圖甩開忽然浮現腦海的景象,卻辦不到。



繩子套上脖子的觸感、從樹幹上一躍而下時的身體重量,伴隨苦悶一湧而上的屈辱與後悔,一切都隨著生動的臨場感復甦。


「想起來了?」美晴隨口問了一句。


「我確實是……但……」


「現在是西元幾年?」美晴接著問道。


「二○○三年。」


於是其餘三人「咦」地面面相覷。


「已經二十一世紀了嗎?」市川說,「我死於一九八八年,所以已經過了十五年。」


        「諾斯特拉達穆斯[注[1]]的預言有成真嗎?」


美晴問道。八木推開她,問道:「人間什麼情形?」


「人間?」


「你原本活著的世界。一九八八年之後有什麼變化?」


裕一讓混亂的腦袋冷靜下來,搬出世界史的知識。「世界在一九九一年蘇聯瓦解──」


「咦?蘇聯瓦解?」市川瞪大眼珠子,「難不成是遭到美國核子彈攻擊?」


「你在胡說什麼啊?不是啦。是因為東歐幾個共產國家突然民主化。」


這時,八木迫不及待地插嘴道:「日本怎麼樣了?」


「一九八八年後的日本嗎?呃……首先是一九八九年天皇駕崩。」


「駕崩是什麼意思?」


「『死』的敬語。」


「噢,」八木點了一下頭,旋即大吃一驚。「你說什麼?天皇陛下?」

        「是的。」



八木呆若木雞。他身旁的市川趨身向前。「那,昭和時代已經結束了?」


「是的,現在是平成。」


「平成?」市川失望地說,「真是不響亮的年號。」


「後來,泡沫經濟瓦解。」


美晴開口問:「泡沫是指口香糖的意思嗎?」


每當自己說什麼,就會引起眾人莫名其妙的反應,令裕一感到不知所措。「不是。是大藏省[注[2]]、銀行、證券公司、房屋仲介業者亂搞,打造出虛幻的景氣。」


「唉。」市川歎氣,「原來我死時的好景氣,只是個泡影。」


「是啊。日本泡沫經濟破滅害得十年後的今天,依然民不聊生。」


「日本民不聊生?」八木怒氣沖沖地瞪著裕一。「世界數一數二的經濟大國怎麼可能民不聊生?這傢伙是不是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就信口胡謅?」


裕一板起臉來,「才沒那回事。再說,信口胡謅的人是你們吧?這是哪裡?」


「剛才不是說了?這裡真的是天堂。」市川說。他一臉哀求的表情,看來不像是在亂開玩笑。「我們死了之後,從那面懸崖爬上來,到了這裡。」


八木點點頭。「我是死於一九七九年,已經待在這裡二十四年了。」


        「不會吧?」裕一脫口而出。 



        「沒騙你。整天沒事幹,閒得發慌。比人間的監獄更難熬。歷史的事情待會兒再慢慢聽你說,能不能說說你的身世?我們渴望娛樂。不管你說什麼,我們都會高興聆聽。」


「或者唱最近的流行歌給我們聽也行。」市川說。


「我又不是CD音響。」


美晴插嘴道:「裕一的煩惱是什麼?」


「成績……」裕一話說到一半,閉上嘴巴。


美晴好像從這簡短的兩個字中察覺到了。「所以你上吊自殺?你真是為了無聊小事丟了性命。」


「無聊小事?」裕一憤慨地反問。


「裕一老弟和美晴小姐,」市川介入調停,「你們年齡相近,或許說話投機。」


「別開玩笑了。」美晴從瀏海縫隙斜眼看著裕一。「這種沒用的男人,饒了我吧。」


「那,說說你的身世。」八木催促裕一,「你在哪裡出生?父母在做什麼?」


裕一腦海中浮現父母的臉。他們是沒有惡意的家人,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孩子好,卻將孩子逼上絕路。


「喂,能不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裕一說道。


「在這種地方,怎麼一個人獨處?」


「我的意思是別吵我!」


「這傢伙在鬧什麼彆扭啊?」


「算了、算了,八木先生。」市川帶著其餘兩人離開裕一身邊。


裕一一屁股坐下。八木他們三人無聊地站在距離裕一約十公尺處。「最近的年輕人啊──」裕一聽見八木發牢騷的聲音。


裕一這才開始覺得,那三個怪人說的話看來是真的。他躺在地上,仰望天際回想過去。


自己走到家附近公園的樹旁,在日初前的微弱光線之中,將繩索纏上樹幹,然後套上脖子。當繩索勒緊脖子的那一剎那,感覺頸骨斷裂,然而意識尚在。就在裕一全身寒毛直豎、悔不當初時,便失去了意識。


那就是自己死亡的過程嗎?


如果記憶正確,自己肯定死了。


裕一枕著雙臂盯著藍天,淚水奪眶而出。


他看見八木說:「那傢伙開始哭了。」


「我們也一樣哭過。」市川語帶同情。


「馬上就習慣了。」美晴拋下一句。


        裕一心想,不知道父母看到遺書了沒。自己帶繩索離家前,哭著坐在書桌前用簽字筆寫在稿紙上,有種沉醉在悲壯決定中的感覺。他將遺書放在父母應該會發現的桌上,想像父母發現遺書時的慌張模樣。


自己上吊自殺,難道是幼稚的報復?難道這是被逼上絕境的孩子,對父母的小小抗議?


裕一拭去淚水,一片藍天占住視野。沒有太陽的晴空,感覺有點不負責任。在這個不負責任的空間裡,浮現一個紅點。


那是什麼?裕一定睛凝視。紅點輕飄飄地勾勒出小圓形,好像一點一點地變大。不久,裕一察覺到那是什麼,整個人跳了起來。「是降落傘!」


一直眺望裕一的三人不曉得發生什麼事,趕緊衝了過來。


裕一指著上空。「紅色的降落傘落下來了!」


抬頭看天空的三人臉上也浮現驚訝的神情。
        
        「這裡才不是什麼天堂!」裕一高興地叫道,「沒人會在天堂玩降落傘!」  


 


又是徒手攀岩,又是降落傘,這裡該不會是戶外運動的發祥地吧?


「這是怎麼一回事?」市川詢問最年長的八木,「之前也發生過這種事情嗎?」


「沒有,」就連八木好像也嚇到了。「這是第一次。」


「不知是何方神聖,」美晴諷刺地說,「但光是不用爬岩壁就輕鬆多了。」


深紅色的降落傘已經接近上空十五公尺處,能夠清楚看見一個戴安全帽和護目鏡,身穿純白跳傘衣的跳傘員身影。


眾人想上前迎接,但發現對方的下降速度出奇地快,他們深怕被對方著陸時踩到而左右亂竄。


輕飄飄緩緩下降的跳傘員,拉扯握在雙手中的降落傘吊帶著陸。華麗的動作宛如翩翩落在世界盃棒球賽開幕儀式中的美國陸軍空降部隊。


裕一帶頭跑第一個,在場的所有人一起衝過去。


長材高瘦的跳傘員將護目鏡挪到額上,拿下安全帽。沒想到帽下竟是一名白髮老人。外貌兼具智慧、慈悲與狡猾,令人聯想到魔法師。


裕一感受到對方全身散發出來的高貴氣質,停下腳步。其餘三人好像也有相同的感受。眾人團團圍住老人,八木問道:「你這傢伙是誰?」


老人不回答,環視眾人,滿意地笑著說:「所有人都到齊啦。」


「我在問你這傢伙是誰?!」


「我嗎?」老人面帶微笑地睥睨四人。「我是神。」


八木、市川和美晴交換眼神,三人臉上浮現遇到神經病時的困惑神情。


「我知道你們半信半疑,但我是神。」老人堅稱。


「照你這麼說,」市川說,「人間也有不少人自稱是神。」


「二○○三年也這樣?」美晴問裕一。


「欸。」裕一回答,「有許多奇怪的宗教,只有一部分人受惠,其他人備受其擾。」


「喂,自稱神的傢伙!」八木厲聲道,「如果你是真正的神,應該不會用降落傘下來吧?」


「我想了許多種登場的方式,覺得從天而降最容易令人了解。」


市川忽然抬起頭,然後招手將其餘三人帶到一旁。「那個人說不定是真的神。畢竟這裡是天堂。」


        這時,耳邊傳來老人的聲音:「你們以為這裡是天堂?」

[1]譯注:Nostradamus,一五○三年-一五六六年,法國藉猶太裔預言家,留下以四行詩寫成的預言集《百詩篇》(Les Propheties)。有研究者從這些短詩中「看到」對不少歷史事件(如法國大革命、希特勒的崛起)及重要發明(如飛機、原子彈)的預言。而在日本為人熟知的是他所預言,一九九九年七月恐怖大王將降臨的世界末日。
[2]譯注:相當於我國的財政部,主要業務有七大項,即國家的財政、通貨、金融、外國匯兌、證券交易、造幣事業及印刷事業。

摘自《幽靈救命急先鋒》第一章重返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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