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那不過是種習慣。我再也不會發瘋了,真的。


  
       她並不是非要得到她母親的鑰匙不可,也不是很想得到那鑰匙所代表的──她母親擁有的生活。其實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只曉得她怕的是什麼──她怕被愛她的人鎖在陰暗狹窄的地方。敵人可能會叛逃、會倦怠、會離開;但愛她的人可不會動搖。她想著,手指一邊不停蹭著石塊。



       
        貝歐莎的行進隊伍魚貫穿過城市,走下山坡,沒多久就消失在稠密的紅瓦屋頂下。費瑞許轉身,消沉地穿過城門走進來,同樣失去了蹤影。


  刺骨的春風拂起伊斯塔一綹暗褐色的髮絲,拂到她臉上,卡在雙脣間。她皺皺眉,小心地把髮絲塞回編好的髮髻裡。頭髮綁得太緊了,扯得她頭皮發疼。


  這兩星期天氣回暖,但已經太遲了,無法為受傷臥床的老夫人緩解傷勢負擔。要是她母親年紀沒那麼大,也許骨折就會康復得比較順利,肺部的感染也不致如此嚴重。如果她沒那麼脆弱,也許從馬上摔落也不會跌斷骨頭;如果她沒那麼固執,也許就不會一把年紀還想騎那匹馬……伊斯塔低頭發現手指流血了,連忙把手藏進裙擺。


  葬禮中,諸神的徵兆顯示夏之母帶走了老夫人的靈魂,一如預期而且十分合乎體統。即使是諸神也未敢違背老夫人對禮節的看法。伊斯塔想像著年邁的大公夫人在天堂發號施令的模樣,有些憎惡地笑了。


  終於只剩我一個人了。


  伊斯塔想著這樣孤獨的寧靜,是以多可怕的代價換來的。丈夫,父親,兒子和母親都搶在她之前,一個個離她而去。她的女兒身受查里昂女王王位約束,國事纏身的程度如同死亡的包圍一樣令人窒息。而且,就如其他人不可能由地底的墓穴返回一般,五神眷顧,她也不可能自人世的高位中脫身。我真的已經沒用了。她所有的責任義務已盡。她曾是父母的女兒,接著嫁給偉大但命運乖舛的埃亞斯王為妻;她也是孩子們的母親;最後成為她母親的照料者。現在我什麼都不是了。


  我不再被生命的高牆攔阻,它們全倒了,成為石礫與塵埃。現在的我是誰呢?


  不過,她依舊是殺害路帖茲大人的凶手。那小小的祕密團體僅存的成員。是她讓自己擔上的身分,也是現在她唯一的身分。


  她再度靠上城垛口間。石塊磨著淡紫色宮廷喪服的袖子,勾住了絲線。她的目光由下方石地沿著晨光中的道路飄下坡去,穿過城市,越過河流……然後去哪而呢?有人說,所有的路其實都是同一條,龐大的網絡在地上縱橫交錯,分離會合。又有人說,所有的路都有兩個方向。我只想要一條不會折返的路。


  背後傳來一陣驚嚇的抽氣聲,她回頭,只見她的侍女站在城垛上,睜大了眼睛,手掩著嘴,因為爬樓梯氣喘吁吁。她裝出歡喜的樣子說:「陛下,我在到處找您呢。請……請您離開牆邊……」


  伊斯塔露出嘲諷的冷笑:「我今天不想與諸神面對面,諸神正在和我冷戰,妳滿意了吧。」我一天也不想見到祂們,永遠不見最好。


  她任那女人攙住手臂,貌似隨性地漫步在城垛上,走向城垛內的樓梯。伊斯塔注意到,那女人刻意站在外側,擋在她和城垛邊緣之間。我想要的可不是石頭,妳滿意了吧。


  我要的是遠行。


  她愕然明白了,幾乎震懾了她。這倒是新念頭。我還會有新念頭啊?她心想。她的舊念頭就像件一再拆掉重編的織物,線料都已磨損,變舊變薄,但縫縫織織,從不會比原來的還大。可是她要怎麼上路呢?道路是鋪給年輕人走的,不是給中年婦人的。孤苦零丁的貧窮男孩扛起麻袋,踏上未知路途,追尋心中的希望……多少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她不窮,也不是男孩,而且她的心中,生與死能給她的所有希望都已經被剝奪了。現在的我的確是個孤兒。這樣還不夠資格嗎?


  她們轉過城垛的轉角,走向圓塔,準備由塔裡那道狹窄的螺旋梯走下中庭的花園。參差不齊的灌木和發育不良的林木,延伸至城堡如幕簾般的城牆外,伊斯塔由樹頂望了最後一眼,通向淺溪谷的路上,有名僕人拉了一頭馱著柴的驢子,走向後門。


  伊斯塔來到先母的花園,便慢下腳步,掙脫侍女催促強迫的手臂,頑固地走到玫瑰尚末綻放的棚架下,坐在長凳上。「我累了,」她說,「我要在這邊坐一下。妳幫我端杯茶過來。」


  她看得出來,侍女正以不信任的眼神看著自己負責照料的尊貴女士,腦裡閃過任何可能的風險。伊斯塔冷冷地皺了皺眉,侍女趕緊屈膝:「遵命,陛下。我去請女僕準備,馬上就回來。」


  想也知道妳馬上會回來。伊斯塔等侍女剛轉過堡壘轉角,便跳起身,跑向城堡後方。


  守衛正要讓僕人和那頭驢子進來,只見伊斯塔昂首闊步,頭也不回地走過他們,裝作沒聽到那聲猶豫的「陛下……?」她輕快地走下漸趨陡峭的山坡,野草和刺藤勾住拖在地上的裙襬和飛揚的黑色天鵝絨無袖外袍,像手一樣抓住她,似乎要把她拉回來。她進入外圍林木中,消失在城堡的視線範圍外,便加快腳步,近乎在奔跑。她仍是小女孩的時候,常由這條路跑到河邊。那時,她還不是任何人的誰。

        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再是小女孩了。好不容易從枝葉間看到水面粼粼波光,她已經氣喘吁吁,累得發抖。她轉向,沿著岸邊走去。這條路仍像她記憶中一般,接到一座古老的人行橋,跨過河面,再向山丘上蜿蜒,連接通往來自瓦林達市的大路。
 


  或許她哥哥的人馬剛才通過這裡,騎向他公國的首府達理翁,路上滿是泥濘以及凹陷的馬蹄印。兩個星期來,哥哥不斷遊說她隨他一起去達理翁,答應會在他的宅邸為她準備房間和僕從,親切地照料她、保護她。好像她在這裡就沒房間,沒僕從,沒人盯著似的。她想著,轉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宮廷喪服和絲質便鞋一點也不適合鄉間小路。她的裙子在腿旁窸窣擺動,感覺就像涉過深水一樣。泥巴吸住了她的便鞋。太陽高掛空中,曬烤她背上的天鵝絨布,熱得她汗水淋漓,一點也不淑女。她繼續前進,卻愈來愈覺到不舒服和愚蠢。真是瘋狂。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讓女人和智能不足的侍女一同鎖在塔裡。她這輩子還沒受夠嗎?她沒有換洗衣物,沒計畫,也沒錢,連半枚銅維達幣都沒有。她摸摸頸上的首飾。這是錢,沒錯,不過太貴重了──鄉下有哪個放款業者付得了那麼多錢?這可不是資產,而是餌誘強盜下手的目標。


  一陣馬車聲隆隆傳來。她原本一直低頭小心跨過地上的水窪,這時抬起頭來。迎面而來的是位農夫,趕著一頭結實的矮腳馬,拉了一車熟成的肥料,準備撒到田裡。他目瞪口呆地回頭看著路上的她,而她只莊嚴地對他頷首回應──不然她還能怎麼辦?她差點笑了出來,但仍然壓抑住不得體的笑聲繼續前進。她沒回頭,也不敢回頭。


  走了一個多小時,疲累的雙腿拖著重重的衣裙,最後她終於踉蹌了幾步停下來。她灰心至極,幾乎要哭出來。這樣不是辦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好。我從來沒機會學,現在想學已經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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