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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試讀】

作者：劉芷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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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晚上終於結束了。

　　結束了嗎？小實也不很確定。至少現在房裡只剩下月光，滿室的月光。

　　月光是安靜的，比嘩啦嘩啦的陽光或叮叮咚咚的星光都安靜，偶爾在轉角會聽見一點低低的，潮水迴流般的聲音，但是大部分時候都很安靜。

　　房間裡安靜得，不像是剛才還燈火通明群聲激辯的樣子。

　　「我忘記了。」

　　「妳剛剛才說妳不知道，怎麼現在就變成忘記了？」

　　「妳明明知道！妳和朵朵住在一起，怎麼可能不知道？」

　　「她在颱風天出去，很久都沒有回家，後來，大家才在山溝底找到……」

　　「這妳剛剛說過了，我是說，她為什麼會在颱風天出門？」

　　「我，我不知道……」

　　「那個時候，為什麼妳不在她旁邊？」

　　趕快睡著吧。

　　小實抱著果綠色的被子，額頭抵著冷冷的牆，用拱起的背對著房間，像是在對抗這個傷人的晚上。

　　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趕快睡著吧。

　　可是她的腦袋停不下來，她想要睡覺真的好想要睡覺，她不要再想任何事情了，不要想媽媽希望有個小威而不是小實；不要想媽媽在她穿著短褲爬樹爬贏男生時，在樹下對著她比出大拇指的驕傲表情；不要想她和媽媽一起看著《北海小英雄》時，媽媽總是亮晶晶的雙眼。

　　她不是小威，她是小實，她不是小威，不是媽媽想要的小威……

　　「迷時回需要傳說來拯救。」筆袋說。「傳說裡，小英雄會帶著朵朵的鑰匙來拯救迷時回。妳有鑰匙嗎？」

　　「什麼迷時回？」

　　「妳連迷時回都不知道？」

　　「別這樣苛求她，她不是小威，不是我們要找的小英雄。」

　　「但是……」筆袋嘆口氣。「她應該要知道的。」

　　「迷時回，是個很特別的地方。」百寶箱說。「那個地方，在妳媽媽的腦袋裡，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是她最重要的東西。」

　　「為了她，我們不能讓迷時回受到任何傷害。」筆袋看著她。「沒有小英雄，我們也得自力救濟，保住迷時回。」

　　筆袋看著她，百寶箱看著她，檯燈看著她，馬克杯、圓滾滾的橡皮擦們，還有好多好多東西，都看著她。

　　他們需要一個希望，而她不是那個希望。

　　媽媽，為什麼妳從來沒有對我說過迷時回？

　　因為我不是傳說中的小英雄嗎？

　　她抱著被子，緊緊閉上雙眼。

　　一滴水從她閉得太緊的眼角滑下來，把同樣是果綠色的枕頭暈了一小圈深綠，然後，像打開了什麼開關似的，更多更多的水，沿著同樣的路線滑落，將枕頭上的深綠色暈得好大好大一圈。

　　月光往她背對房間的肩膀湧來，環繞她、安撫她，像媽媽每次在小實生氣時抱著她那樣，媽媽會唱歌給她聽，她聽著聽著，肩膀和嘴角都鬆開了，整個人會變得很輕很輕，像是被歌聲和月光托住，然後輕輕地，輕輕地飄起來……

　　「小實？小實？」

　　飄起來了。小實模模糊糊地想著。別吵，我想繼續這樣飄著。

　　「小實，妳先不要睜開眼睛，聽我說。」

　　「怎麼回事？」原本渾沌的腦袋，在聽見這個聲音時忽然清醒了。

　　這聲音不算熟悉，但因為不久前才談話過，因此也並不陌生。這是一個舊喜餅盒的聲音──老天，舊喜餅盒？她已經搞不太清楚究竟是在夢裡或現實中和這聲音交談過，而現在這種不能睜開眼的狀態，又是夢境或真實？

　　「我是百寶箱。」百寶箱的聲音忽遠忽近，時而發出雜音。「我們把妳送到迷時回了，這是妳媽媽創造的故事，這裡是……是另一個高雄。」

　　什麼？

　　「為什麼要送我到這裡來？」

　　「小實，迷時回是朵朵最重要的東西，我們希望妳幫忙。」雜音愈來愈大，百寶箱的聲音愈飄愈遠。「故事裡……靈魂……去找她……」

　　「你到底在說什麼？你們不能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裡！」

　　小實驚慌地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懸浮在一個車水馬龍的超大圓環上方，更加驚慌。

　　「怎麼回事啊？把我弄回去！」一個透明的大汽球圈住嚇傻的小實，天色看來已經接近黃昏，可能是光線不夠的關係，這圓環週圍熙來攘往的人潮車流似乎都沒注意到她。小實緊張得動也不敢動，直到感覺有陣風吹來，慢慢將圓球吹往路邊，她才開始留意這個地方：從大圓球裡往外看，世界像凸面鏡那樣有著令人發噱的效果，汽球的薄膜被陽光照出漣漪般的彩色曲線，從她底下經過的人一個個都大頭狗似的好可愛。

　　人？等等。

　　小實睜大眼睛，這才看清楚，底下的「人群」不太對勁。

　　更不對勁的是她眼前這個比汽球更不可靠的透明薄膜，竟然在此刻，就這麼在她鼻尖前裂開──

　　「噢！」

　　汽球破掉，小實掉下來，掛在路旁的一棵樹上。她伸手將蓋住臉的一片軟趴趴薄膜扯下來，是剛才的汽球。

　　她這才明白，剛才讓她懸浮在空中的，居然是雜貨店賣的那種，用一團膠狀物黏在小吸管一端，從另一端吹出來的「太空汽球」。

　　他們用這麼不可靠的東西送她過來？！開什麼玩笑啊……

　　「喂喂，上面那個是樹心嗎？還是哪個亂按喇叭被彈出來的傢伙？拜託趕快下來，待會兒就要開始施工了耶！」

　　一個稚嫩的聲音嚷嚷著，聽起來像以前學校裡總跟在同學屁股後面跑，跑到一半還得停下來擦鼻涕的弟弟妹妹，但是說話方式卻老氣橫秋的。

　　同時小實身處的這棵樟樹被用力搖晃了一陣，把小實晃得從枝葉間摔了下來，混亂間，她隨手抓緊一根強壯堅韌的粗枝，才沒有直接摔落地面，而是單憑一隻手掛在樹梢上。

　　「是樹心嗎？拜託一下，我們幾百年前就通知過這一區的樹心……耶？耶？耶？」

　　小實鬆開手，彎曲膝蓋安穩抵達地面。一張毛茸茸的兔臉驚呼著朝她眼前湊過來「耶？不會吧？妳是人？」

　　「我當然是。」小實反射性地回答，然後很快就覺得這回答不太得體，因為跟她說話的這個「人」顯然並不是人。

　　他有一顆兔寶寶玩偶的頭，整顆頭都是短短的白色絨毛，長長的耳朵中間有一圈粉紅耳蝸，正因為興奮而不停動來動去，彎曲對折又彈開，不時兩只長耳朵還緊張又害羞似的互相搓動，很忙碌的樣子。

　　下半身則像是被剝掉枕套的枕頭，形狀類似一隻隨便被縫出四肢形狀的布娃娃身體，質料很陽春的灰色棉布，交接處看得見縫線痕跡，有的地方還冒出一點點裡頭的棉絮。跟頭部組合起來，簡直就是兔娃娃和隨便亂做的人類身體，被粗心的玩偶工場拼錯了。

　　最詭異的是眼睛，這隻兔子頭人身的布偶，眼睛的部分是兩顆釦子，右眼是一顆小而黑亮的釘釦，左眼較大，中間有個縫線形成的小叉叉。現在這兩顆不對襯的眼睛，正亮晶晶地盯著她。

　　這完全是個莫名其妙的組合啊！

　　「妳是人！所以……是朵朵！朵朵回來了！」小實無法理解這個邏輯，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只能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奇怪的兔子頭激動得尖叫。「太棒了，我就說要相信朵朵啊，朵朵是存在的，可不是什麼鬼傳說而已！繆思的鞋帶啊！您終於回來了，大家看見您一定會很開心……咦，恕我直言，我們一直以為朵朵的年紀，唔，沒有那麼小，您真是保養得好。」兔子頭蹦蹦跳跳地在她身邊亂轉，短短的布偶手也不斷噗噗噗地拍著。

　　太奇怪了！小實在心裡大叫。這是什麼東西啊？媽媽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創造」出這麼奇怪的東西來啊？

　　「我不……」

　　「啊啊啊啊我太榮幸了，竟然能見到您，而且還是第一個迎接您重返迷時回的人，喔我要昏倒了，這一定是天意，我想我很快就可以升級了噢耶，我要昏倒了我要昏倒了！」

　　小實覺得她才要昏倒了。「請問你是？」

　　「我，我都忘了自我介紹了哈哈哈，我的名字叫做眨眨，眨眼睛的眨。」小實很懷疑他那兩顆鈕釦要怎麼眨眼睛。「我現在是半巫，還在實習中，不過我才剛升上領路巫，所以目前的整治工程都是由我負責的，朵朵還喜歡嗎？」

　　「對不起我聽不太懂。」

　　「當然啦，過了這～麼～長～的時間，迷時回改變了很多，您不了解也是正常的，我可以慢慢解釋給朵朵聽，還可以請全市代表給您來個簡報，不過我想我們可以先去美麗島找審查員大人，跟他說明您已經回來了……」兔子頭眨眨很有禮貌地微蹲，努力交疊他短短的布偶腿，伸手做出邀請的動作。「我有這個榮幸嗎？」

　　美麗島……「我們不是要搭捷運去吧？」

　　「當然我也可以安排專車帶您過去，不過我想您一定還沒搭過捷運，應該會想要嘗試看看，這是我們這兩年最令人驕傲的發展之一！來吧，我們到中山路路口那裡搭車。」眨眨一邊走一邊說。「朵朵不介意的話，我很樂意當您的導覽噢。」

　　「眨眨，我不……」眨眨的腿雖然短短醜醜，但是裡頭的棉花大約塞得挺紮實，彈著跳著還移動得挺快。小實不由自主地跨開步伐跟著眨眨走。

　　「您離開的時候，我們還沒有這個光廊呢！」眨眨一邊走，一邊不忘對小實介紹。小實很意外地發現車水馬龍的馬路邊，是一大片的綠地公園，此刻夜色漸濃，公園旁面對馬路的步道上，沿途擺放了特別的裝置藝術，那些奇奇怪怪的牆面、步道、水池、階梯、椅子和路燈，正一盞一盞地被點亮。

　　小實看見步道上站了許多火柴棒模樣的人，一個個閉起眼，揮起手，極有節奏地做著優雅的手勢，同時口中喃喃念著什麼，忽然間，他們頭上的火藥就燃燒起來，小實嚇了好大一跳，正想著要不要找水來滅火，火柴棒頂端的火焰便輕輕浮起來，在空中轉為一團柔和的光芒，融進路燈中。

　　路燈就這麼亮了！

　　腳下的步道，步道旁的藝術牆面、方塊椅子……全都一個一個，點亮了！

　　「辛苦了！」眨眨大聲對這些火柴棒人打氣，然後悄悄轉過頭對小實說。「這一行可真是勞心勞力，聽說前幾年有場大罷工，結果可好，大家晚上都沒燈用了！後來當時的領路修改了螢詩人福利法，事情才解決掉……」

　　「螢…… 螢什麼？」

　　「螢詩人啊。」眨眨奇怪地盯著小實。「妳不會連妳寫的故事都忘了吧？就是那些用詩句點亮燈火的螢詩人啊！」

　　悅耳低沉的吟誦讓小實忍不住停下腳步，她轉身，靠近站在樹下那個紫紅色火藥頭的螢詩人，他口中吐出的文字光是聽起來便有種明亮的感覺，句子長短交錯像是琴鍵敲出的高低抑揚，她聽不太明白意思，卻感受到音調與詞彙互相纏繞的柔和美感。

　　並且讓我藉你的沉默與你說話

　　你的沉默明亮如燈，簡單如指環。

　　你就像黑夜，擁有寂靜與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注1]

　　一團灰紫色的光芒飄浮在火柴棒人的頭頂，緩緩融進燈箱，點亮了燈箱上鏤空的四個優雅字體。

　　「澄詩光廊。」

　　她忍不住輕輕念出來，覺得這幾個字分外耳熟。

　　「歡迎來到迷時回啊。」一個冷淡的聲音在小實頭頂響起，她回頭，看見一個貨真價實的人類。

　　這個約莫二十多歲，穿著時髦的年輕男人，對小實露出一個隨便的笑。「很不錯的點子啊？吟詩就能點亮燈火，挺好的，妳媽還算有點想像力。」

　　「啊，審查員大人，您來得正好。」兔子頭眨眨顯然又激動了起來。「您看，我們的朵朵，朵朵回來了，她是真的，不是傳說而已。」

　　「我說眨眨啊，你一直到現在還是個半巫，不是沒有道理耶，你如果對傳說了解得夠詳細，就會知道，你們的朵朵不會再重返迷時回了。她創造迷時回，是為了送給她的孩子，只有她的孩子才能回到迷時回，記得嗎？」男人冷淡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耐，以及更多輕蔑。

　　「所以她不是朵朵？」兔子頭眨眨驚訝地看著小實。「她是……」

　　「小英雄？噢，親愛的眨眨，我想你又要失望了。」年輕男人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揚起一邊的嘴角。雖然聽起來是對著眨眨說話，銳利的眼睛卻冷冷地看著小實。

　　「很可惜，這個女生呢，什麼都不是。」

　　小實抿起嘴脣，用力眨了眨眼，接著抬起頭，勇敢地回望這個人冰冷的視線。

　　他們身後，美麗的澄詩光廊正一一亮起詩句般的燈火。

1. 聶魯達〈我喜歡你是寂靜的〉，李宗榮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