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D維多利亞-屬於我的英倫懸疑閱讀 ↑可點圖開啟冒險
本文作者:
蔡宜容 英國瑞汀大學(The University of Reading)兒童文學碩士,青少年文學評論者,譯有《史凱力:當天使墜落人間》、《貓頭鷹恩仇錄》、《發條鐘》、《謊話連篇》、《紅寶石迷霧》、《北方之星》、《井底之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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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2年莎莉.拉赫特初登場。
這位十六歲的維多利亞少女,典型英倫玫瑰,渾身卻流著非主流的血液,於是在我們眼皮子底下,殺人,歷險,戀愛,拚事業,未婚生子;歷險,殺人,戀愛,拚事業。
拉赫特的英國,十九世紀維多利亞倫敦,是一個近乎奇幻的陰陽魔境。
電燈煤氣燈,鐵路火車,電報電話安全電梯,科技文明雛型皆具;至於地鐵系統,第一條地鐵線早在1863年,莎莉九歲那年就已經蓋好,並且與莎莉的未來有著神祕的連結:這條地鐵線往返於派丁頓車站與倫敦金融區,拉赫特後來執業的財務顧問公司就設在金融區,雖然書中沒有提及,但在書頁之外的第三度文本空間,莎莉應該搭乘過。
文明背後的幽靈,跟遊蕩在歐洲的共產主義一樣,漂流在倫敦的大街小巷。
拉赫特第一次殺人的現場是一座馬車車廂,她趕著追蹤線索或逃避追捕,總是到招呼站,或者隨手攔下一部出租馬車。當時整個倫敦天天有數千匹馬在街頭出沒,市內交通畢竟以馬車為主,初抵這座城市的旅人首先注意到的,應該是馬的體味與糞便味。也許你記得拉赫特美麗的金髮上總要戴上一頂無邊軟帽,這固然是時代風尚,遇到天乾物燥的季節,還能保護頭髮清潔:想想看,路上來不及清理的馬糞日曬乾了,脆了,清風徐來,糞屑起舞……呃,想想看柳絮翻飛,或者灑鹽空中的光景吧。
除了氣味,還有油污。
誰能忘記拉赫特與佛瑞迪克「在一起」的那一夜?他們生澀的熱情在煤油燈下滾燙著,捻暗燈火,愛意更熾,屋子裡爐火初滅,卻依舊暖洋洋的……是的,愛侶也罷,怨偶也罷,維多利亞大戶小宅的取暖照明多半以煤炭為燃料,建築物的磚牆都讓煤煙給熏黑了,空氣裡永遠泛著煤油味,「每個人都咳個不停」,史料如是說。一旦起霧,那更是災難:1888年,莎莉32歲那年,名偵探福爾摩斯在河濱雜誌的連載鋒芒初露,名偵探的心智專注於黑暗國度,摯友華生就比較入世,他是這麼形容倫敦的霧:「像咖啡色的油膩漩渦,在窗玻璃上凝成油滴……」
不但油膩,而且很臭。
糾纏拉赫特的噩夢,幾乎讓她失去一切的源頭,可以說就在泰晤士河。這條河在下一個世紀,寫出愛麗斯夢境的路易斯.卡洛筆下,一度映照著午後金色陽光,陪他度過安靜愉悅的渡船之旅。不過,這會兒是十九世紀,倫敦下水道年久失修,加上製革、化工廠排放,還有數百萬人的排泄物,所有污染匯聚在泰晤士河,這條「大臭水溝」。就像愛過才知情痛,泰晤士河到底有多臭?恐怕不是言語可以形容,不過,試試這個:1858年,拉赫特兩歲左右吧,臭味飄進岸上的國會大樓,大樓窗戶都掛上石灰布除臭了,終究不敵百年巨臭,議員們宣布休會……
髒和臭固然是文明背後的幽靈,然而文明背後還有佛地魔一樣的邪惡種子:偏見,歧視與剝削。
拉赫特一直是叛逆份子。她脾氣不好,跟福爾摩斯一樣只懂少數領域專業知識,偏偏還頑固又好面子,但不論如何,她一直是叛逆份子,跟規定、限制這些玩意兒八字不合。她不是思考性的哲學家,卻很有點金牛座的務實色彩,投資賺錢這種事,她有興趣又有本領,於是就去做了。但十九世紀沒那麼簡單,當時的教會篤信上帝造女人,就是要臣屬男人之下,大多數大學就算收女學生也不授學位;維多利亞女王對女人的看法是這樣的:「女人若不顧性別分野,自稱與男人平等,她們會變成最可憎可厭的異教徒……必然將因失去男性保護而滅亡。」
簡單來說,拉赫特所做所為就是賞女王一巴掌。但是,即使這樣的叛逆份子,也可能不自覺的陷入偏見,歧視與剝削的牢籠,而不自知。
1848年,早在拉赫特出生前八年,馬克斯與恩格斯已經寫下浪漫感人的紅色宣言,世人見到了遊蕩在歐洲的共產主義幽靈。
先擱置革命與社會主義修正路線的討論,讓我們看看幽靈眼中的世界敗壞成什麼樣子:資產階級……使人和人的關係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係,除了無情的現金交易,再無其他連結……宗教熱情,騎士熱誠,小市民傷感……淹沒在利己主義的冰冷……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取代了宗教與政治幻想的剝削……
十九世紀倫敦嚴重貧富不均。它是當時全世界最都市化,最繁榮的核心,也是工業、貿易、金融、文化的中心,中產階級與工人階級崛起,怎麼看都是日升之勢,前程遠大,但是倫敦的日頭在東方落下。以泰晤士碼頭為首的東區,擠滿窮人與流亡者,是城市的「大糞坑」,其中,拉赫特落難暫居的「白教堂區」更是倫敦最窮最亂的陰暗死角,酒鬼、妓女與罪犯的窩巢。1890年,拉赫特34歲時,救世軍的調查顯示,倫敦人口560萬,妓女3萬人,罪犯3萬2千人,「白教堂區」貢獻最大;1888年,拉赫特32歲時,震驚社會,殘殺十五名妓女的開膛手傑克,就是在「白教堂區」行走;美國作家傑克倫敦旅經倫敦貧民區的手稿寫著,這城市「下雨像下油脂……老婦死於家中,頭髮裡有蛆」。
貧窮滋生犯罪,犯罪餵養商機,有人靠著販賣偏見,製造仇恨與更多貧窮,然後海撈一票,當利潤披上文明的蕾絲,看起來美美的,不知情的人走過去讚美兩聲,甚至買幾片回家裝飾;這算不算協助犯罪?你有沒有想過,資本不是個人力量,它應該是社會力量?你有沒有想過?除了自己,別人也應該獨立而自由的活著,工作不該只為了幫資本家賺錢;你有沒有想過?填飽肚子不該是人生目標,而是天賦人權,除了工作,我們的生命更該拋擲在閱讀與音樂。
大哉問。著實讓拉赫特,以及許多人傷腦筋,以前如此,以後亦然。
我想起美國導演麥可.摩爾在「資本主義,一個愛的故事」裡,批判惡性裁員的大車廠,抓起大聲公衝到華爾街揚言逮捕金融海嘯的投銀禍首們,一縷幽魂,跨國,跨世紀盤旋……偏見,歧視與剝削真的很像佛地魔,在不同宿主身上呈現不同樣貌;有時候甚至是美麗的。
我又想起書中佛瑞迪克與吉姆的降靈會惡搞記。這對哥倆玩得煞有介事。跟他們同時代的柯南.道爾,福爾摩斯探案的作者,更是狂熱的要跟異次元生靈接觸。1859年,拉赫特三歲的時候,影響全世界的《物種源始》出版了,跟達爾文掛名共同作者的華萊士也是此道中人。這些醫生、學者當然很清楚,這個圈子詐騙事件多如牛毛,那麼,為什麼還對扶桌起乩之類的活動感興趣?心理學家威廉.詹姆士(他的弟弟就是《欲望之翼》的作者亨利.詹姆士)的說法特別有意思,他熱中追鬼,拒絕接受任何「簡單、絕對的解釋」,甚至蓄意挑戰「宗教與科學的傳統」,因為他相信,「最重要的啟示,也許來自最料想不到的地方」。
我差點以為他在說閱讀的追鬼實錄。
文本是最古老的3D幻術,上窮碧落,虛實同源;蠻荒自由,你就是開天闢地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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