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橙黃的早晨死去。


  菲律賓群島上,一座沒沒無聞的小火山皮內特伯開始吐出煙霧和灰燼,煙被推得越來越高,進入平流層,盤旋在地球上空的大氣流和側風將它掃進兩萬兩千呎的高空,像條毯子般攤在藍色的太平洋上方。兩個禮拜以後,戴門走了。

  每天破曉前一個小時,地球另一端的落日餘暉會映到這片大煙幕上,光線彈到尚在沈睡的黑暗一端,製造出虛假的黎明。第一個虛假的黎明誕生於一九九一年四月一日的雪梨,戴門死去的日子。那是愚人節愚人的黎明。

  我們都以為戴門會在漫長的復活節假期離開,雖然天曉得,他先前總是一次又一次戰勝病魔。強壯的戴門總是在我們以為他已回天乏術之時峰迴路轉,踩著虛弱的雙腿走回我們身邊。但是一次比一次更困難,他變得越來越虛弱,舊日的他一點一滴地消逝、不見。



  他哥哥布瑞特和亞當陪在身邊,席蕾絲特和安也在;還有他母親蓓妮塔——為白髮人送黑髮人、為她的愛、為她已經懷了二十四年的無以名之的罪惡感而憤怒著。我們是戴門的家人——蓓妮塔、布萊思、布瑞特、亞當、席蕾絲特、安。

  席蕾絲特是戴門的愛人,過去六年都和他住在一起。她一直是他忠實的隨身護士,幫他照料褥瘡、擦拭嘴脣上、口腔內部厚厚黃黃的鵝口瘡和兩眼的膿汁。他失禁時,是她幫他潔身洗淨,也是她幫他剪短頭髮。她也負責幫他打嗎啡、每兩小時餵食一次雞尾酒藥片,讓他虛弱的心臟繼續跳動,心智多多少少能集中。

  比起我們,席蕾絲特更是目睹他的身體緩慢惡化的歷程,肋骨漸漸在緊繃、呈半透明的皮膚底下明顯可見;四肢又瘦又乾,每次他被抬到床上,四肢都可能會折斷。

  體格從來不是戴門的強項,現在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像是行走的骨骸,或像閃動的黑白新聞影片裡,同盟國解放集中營時的猶太人。

  那些影像似乎注定是黑白,因為當死亡逼近時,你最先注意到的,就是顏色消失。在死亡的過程裡,顏色是猥褻的元素。

  在死亡降臨戴門以前,他就已逐漸淡去,顏色漸漸褪掉。戴門的眼睛現在像兩大片煙燻的痕跡,深陷頭骨。眼珠似乎已不餘一點清澈、乾淨、生意盎然的淡褐色,而變成斑駁的棕色,葡萄醋的顏色。他直接從瓶子裡喝進流體嗎啡時,眼睛常常失焦,彷彿他想在上面蓋上一層布,以掩飾他的羞愧。

  然後,在以令人出乎意料的色彩揭開序幕的四月一日愚人節那天,戴門終於準備好了。他身上一點顏色都不剩,他用力擰最後一滴血色,輕輕告訴我們,他愛我們。

  說話對他來說十分費勁,我們每個人都輪流湊到他身邊聽他說。「爸爸,我好愛你。」除此以外,沒有多說什麼。一切都凝結在一個東西裡——他的生命。

  他那沈默、跟穀倉門一樣大塊頭的大哥布瑞特,偕安從吉隆坡回來;柔軟、心寬的二哥從倫敦飛回來,一臉猙獰、悲傷、困惑,心疼他的小弟。

  兩個哥哥都守在戴門身邊等候臨終時刻到來。他們一起待在戴門和席蕾絲特隱密的小木屋裡,希望能幫上一點忙。兩個人溫柔但有些笨手笨腳,席蕾絲特卻駕輕就熟,依舊用爽朗、歡笑、溺愛的口吻和戴門說話,彷彿他只是輕微不適卻想藉此不去上班。

  席蕾絲特還沒準備好讓死神進門,所以她擊退它,用笑聲、虛張聲勢威脅它。夜裡,她睡在他身旁,緊緊抱著他,以免死神出其不意闖入。只要紗幕一開、黑暗王子熾熱乾燥的氣息如巨浪湧進,她隨時都準備醒過來,捍衛他。

  一次,接近末期時,戴門忽然痙攣發作;雖然不是第一次,卻是他好一陣子以來的第一次,我們趕緊叫救護車把他送到最近的醫院。在急診室裡他又痙攣一次,導致他排便。最後我們決定把他留在醫院過夜。

  之後,他被轉至一間小病房,位在急診室和普通病房中間。雖然醫護人員沒說什麼,但這就是安排給他這種病人住的病房。他們在這裡使用黃袋子;所有東西都裝進這些鮮黃色塑膠袋等著火化——紗布、紙巾、針筒、沒吃的食物——他毀壞的人生裡被污染的碎屑。

  門上貼著國際感染警示標誌:一個黃色圓圈,中間一個黑十字。下方有個牌子用紅色奇異筆寫著:務必穿戴隔離衣、口罩、手套。

  室內漆著淺蘋果綠,裡面有一張單人床,還有牆上制式的電燈、插座、電源開關、塑膠管線;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那是一個留病人察看的地方,一個等死的傷心地。

  兩個有說有笑的年輕護士戴著塑膠手套、隔離衣和口罩出現在門口,推著一臺不銹鋼的推車;我們全都靠牆站,好讓她們通過。兩人都濃眉大眼,在覆住半張臉蛋的口罩底下,應該是迷人的五官。她們一微笑,咧開的嘴脣就會把薄薄的口罩吸進去,形成一條水平線。口罩緊緊貼在她們臉上,看起來就像兒童搞笑片裡漂亮的銀行搶匪。

  她們把戴門沾著糞便的睡褲脫下來、放進黃色袋子裡時,依舊有說有笑。接著,她們把他擦乾淨;當她們把他翻過身打算繼續擦拭,看到他背部沿著尾椎一路擴散、男人拳頭大的整片褥瘡時,也沒露出一絲驚訝。

  褥瘡是他蒼白皮膚上的污穢,不只因為傷口本身,還因為它的顏色:憤怒的生肉沾著他的排泄物,不知怎的看似裂到他下背部的排泄孔,顏色一點一滴地滲出。

  年輕護士小心翼翼清理他的身體、在傷口上抹藥,把棉毛紗布放進夾在拖車尾端的黃色袋子裡。然後她們合力把他的腳套進一條乾淨的睡褲裡,他垂著頭,手臂搖搖晃晃,就像一個細長的破布娃娃被裝進一條新的條紋睡褲裡──在一間死囚專用的蘋果綠遊戲室裡。

  其中一個護士檢查戴門的點滴,專業地瞇眼看移液管頂端清澈的生理食鹽水滴滴入,調整壓力,迫使不甘願的水滴往下墜,好讓另一顆水珠能接著滴入無形。另一個護士在門口,站在推車旁等;接著她們一起離開,依舊談笑著。她們繫著皮帶的苗條腰圍、挺翹的臀部、從長袍縫露出的有力雙腿,充滿了強健的生命。

  鎮靜劑的強烈藥效讓戴門幾乎沒有意識到周遭的環境,他很快便疲憊地沈沈睡去。又一回合結束:我們可以回家幾個小時,假裝重拾正常生活的零星碎片。我們學會不在黑暗中清醒地躺著、不瞪著天花板、不思考,將悲傷延長,把沒有戴門的未來暫時推到一邊。

  我們都只是拖延著,告訴自己戴門再一次打敗無情的病魔,雖然我們各自的思緒或許迥異。我知道自己心裡充滿罪惡的問題。這一切還要再多久?他還必須承受多少?本來今晚一切都會結束的,不是嗎?我這樣想是不是錯的?是不是很邪惡?邪惡,好一個孩子氣的字眼。我是不是只為自己想,沒有為他著想?即使現在活著只剩下痛苦和回憶──舊日的美好回憶已漸漸腐化,印象也漸漸損毀──生命依然珍貴嗎?這一次是幾度嚴重痙攣,威脅要奪走他微弱的心跳。如果他的心跳在今晚停止,我會允許他們電擊,或是對他們尖叫,要他們放手讓他走,讓他像流星般殞逝?

  這次痙攣,還只是對他虛弱身體一連串無情攻擊中最近的一次;他也依舊抵抗成功,再次回到他的角落,準備下一回合出擊。

  強壯的戴門啊,光是想到他,就使人無比心痛。我想要以他的勇氣為傲,同時又想大叫出聲,控訴心地這麼美的人卻必須如此掙扎,死得如此折磨。

  一名資深護士帶著一個寫字夾板走進來;她直接走向我,房間裡唯一的男士。「院方過夜許可。」她把寫字板交給我,「你離開以前必須簽字。」她瞥一眼別在制服上的懷錶。

  我把寫字板遞給席蕾絲特,她半坐在戴門的床上。資深護士的眼神一路跟著。她又矮又寬,臉上的粉擦得太白,腮紅又塗得太紅。她的胸脯很大,穿著厚重的半筒襪和白色的平底膠鞋。

  她本能的舉止和外表使人想起過去的醫療系統,彷彿她的時間已經到了,她只好不情願地揭下筆挺的資深護士面罩和伴隨而來的權威感。

  她微微朝戴門揚起下巴說:「是他的家屬嗎?」她的問題是針對席蕾絲特。

  「實質上是。」席蕾絲特回答。那個詞瞬間聽起來沙啞而不合法,彷彿是戴門身上不對勁的一部分。

  那女人一開始顯得很驚訝,因為戴門看起來不像是有女伴的那種人。「不行,」她說,然後看看我。「你是他父親?」我點點頭,然後她轉回去對席蕾絲特迅速地淺笑了笑,彷彿有一道電流讓她的嘴脣不得不抽動一下。她把寫字板抽回、遞給我,用原子筆敲著要我簽名的地方。

  我拿筆草草簽名。蓓妮塔和席蕾絲特望著我,我用眼睛示意我們該走了。戴門現在睡著了,我們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我們轉頭要走,但是席蕾絲特搖搖頭。「我必須留在這裡過夜。」她美麗的臉龐蒼白枯乾,湛藍的眼睛因為剛剛一個人躲在廁所哭而布滿血絲。

  「沒辦法,親愛的。這間病房不行。這裡太小,而且是感染高風險區域,違反醫院規定。」資深護士停頓一下,接著還算和氣地補充:「不過妳可以在急診室等,那裡有電視和咖啡機。需要的時候我們會叫妳。」

  席蕾絲特的眼睛瞬間濡溼,但是她語氣平穩,雖然微微高亢,聽起來像個孩子:「他在這裡的感染風險難道比在家裡的時候高嗎?」

  她的邏輯不容辯駁,但是資深護士不這麼認為。「我們沒辦法採取所有必要的預防措施。」

  「我不在乎什麼預防措施!他需要我幫他一起抵抗,他一個人的力量不夠!」席蕾絲特皺起眉頭,想繼續再找理由。「妳應該看得出來,他沒辦法靠自己抵抗黑暗,他會孤伶伶死掉,而我卻不在他身邊。」

  這位年長女士顯然是急診室老手,慣於應對心靈受創的病患家屬。她很有禮貌,沒有嘆氣,但是低垂的眼睛示意她的不耐。「他不會死的,親愛的。他已經度過危險期了,心悸停止,脈搏也恢復正常。醫生說他會沒事的,但是不能移動他,移動有時候會又導致纖維性顫動。」她的反應又快又熟練,接著又是那個制式笑容。「他現在只需要休息一會兒。」

  她說得一副戴門已經完全被治癒的樣子,只需要幾個小時恢復元氣。「你們真的該走了,不能留在這邊,在這裡什麼忙也幫不上。」她側著頭,直直看著席蕾絲特的眼睛,雙臂交叉,把寫字板抱在胸口。

  席蕾絲特低下頭,牽起戴門無力的手握著,彷彿要替他算命。她沈寂了好一會兒,接著一顆斗大的眼淚滑下她的臉頰、她的下巴、滴進戴門的手心。

  資深護士一動也不動地站著,讓沈默一點一滴凝聚累積。她立場堅定,應對態度熟練而不留餘地,她早已學會在有麻煩威脅時快刀斬亂麻。她習慣以她的決定為主,這個一頭俏麗短髮、顴骨高聳、脣紅齒皓的漂亮金髮小女郎,完全不是她的對手。

  我率先投降,因為大感尷尬,急於化解火爆場面,便說:「走吧,親愛的。我想我們或許該走了。」我移到床邊,牽起席蕾絲特的手肘,「妳累了。」我輕輕對她說。「我們都有點累了,都還沒吃東西。走吧,我們回家,我來弄些吃的。」

  這種時候提起食物實在非常愚蠢。我告訴自己現在不是說這種事的時候,但是我知道確實該吃東西了。我知道自己虛弱得跟什麼一樣。我不在乎了,我想離開了,想直接衝到病房外。我的感官受夠了羊毛脂和滑石粉的嬰兒甜味,受夠了護士對這些氣味聞而不覺,受夠了什麼都用黃塑膠袋裝起來的小房間。我必須逃離這片會反光的瓷漆蘋果綠牆壁和塑膠地板。

  這場衝突在消耗我的膽量,我也感覺到衣領邊緣沾著一天的塵垢和黏溼汗水。現在是凌晨一點,自從早餐以後,我還未曾進食。我想大口吞進外面的空氣,被街上的黑暗一飲而盡。我想要從我兒子的緩慢死亡裡抽身、喘口氣。我幾乎立即對這個念頭感到愧疚——對食物感到的飢渴;我的兒子正在一點一滴地死去,我卻依然生機蓬勃,不禁使我悲從中來。

  席蕾絲特把手肘甩開,放開戴門的手,從床上猛地站起來。「去叫醫生來。現在就給我去叫該死的醫生來!」她的眼睛閃爍著瘋狂,逼視著那女人的雙眼。資深護士驚得往後退幾步,寬厚的肩膀撞到牆後又彈回來。

  席蕾絲特在這方面也很有經驗,她已經和戴門在一起六年了,雪梨都會區內的醫療系統,沒有哪一個環節是她不知道的。她曾被專家刁難成百上千次,這個資深護士不過是她遭遇的無數障礙之一。

  回想起來,這名資深護士人不算特別壞,她只是執行她的判斷,盡忠公務而已。那個年代的醫院訪客對醫療人員的權威一概默默接受,她不過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但是這一次,她面對的是一股新的力量——一個年輕的都市悍將,裝備了累積六年的憤怒、挫折和強烈無悔的愛。

  蓓妮塔身體往前,臉氣得發黑。她也是身經百戰,所以她手臂一揮,把席蕾絲特推開,把女人抵到牆上。她生氣的時候,會變成一流的大女人,聲音化為銳刃。

  「抱歉,她要留下。法律規定家屬可以留下,席蕾絲特當然可以留下!好嗎?」但是她其實不是請求也不是詢問。

  蓓妮塔後退,資深護士放低寫字板,哼了一聲,一邊眉毛微微上揚,說:「但是抱歉,她不是家屬。」

  「去給我叫該死的醫生來!」蓓妮塔把這幾個字吐出來,又往前逼過去。資深護士把寫字板緊緊擋在胸前,下意識保護自己。「喝!」她大吼,大胸脯驚得上下搖晃。然後她衝出門口到走廊上,往急診室的方向移動,還聽得見她的平底膠鞋在塑膠地板上發出吱吱嘎嘎聲。

  「拜託,然後呢?」

  兩個女人同時轉頭看我,什麼都沒說。我知道她們都覺得我該說點什麼,我該掉下眼淚。該死,我已經受夠了。

  不久以後,那兩個年輕護士推著輪床回來,這次只有戴口罩。她們很沈默,眼神嚴肅,一定聽到剛剛的爭執了。輪床上有一個雙層睡墊,我幫她們把東西抬下來,鋪在戴門床邊的地上。床墊幾乎把整間病房都占滿了,所以蓓妮塔和我必須站在病房外跟席蕾絲特說再見。

  我們離開以後,只有她和戴門獨處,於是她把點滴移到靠門的一側,把他從床上抱下來放在地墊上,讓他安安穩穩睡在她的臂彎裡。席蕾絲特還沒打算要放棄戴門,把他交給死神,或交給任何人。所以她整晚都緊緊抱著他,就像每晚在家裡那樣保護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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