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我最初的記憶是,流星。

 

我曾在夕陽餘暉下點過香。將香靠近蠟燭,等它成為小小的火焰。然後甩一甩,將火熄滅。火一滅,薰香隨之升起。變成橙色點狀的那端,隨著手的動作,在灰暗中,輕輕地,輕輕地,流動。

啊,就是這個……我想。我想我看過這種光的移動。

還記得,我對著坐在一旁坐墊上的父親說:

──嘿,星星就是這樣流動的吧。」

尋求父親的贊同。因為這是我和父親的共同記憶。被毛毯包裹著的我,被父親的大手抱著,盯著好幾道劃過天空的線。

「好了好了,趕快拜拜。」

父親說。

那是因為一直拿著香很不禮貌。父親從佛堂回到矮桌前,對著母親自豪地說:「那件事,真澄記得很清楚哦。」

那是我五歲還是六歲時的事。那個時候對我而言,已經可以算是一種回憶。聽著兩人的對話,我才知道,母親當時並不想讓我看流星。

──還這麼小。難道要半夜搖醒她嗎?她很會睡的。更何況,她根本還分不清左右。什麼也不會記得啦。

──可是,妳不是說「三歲小孩記憶到百歲」嗎?

──那個啊,意思不大一樣吧。你那麼做,萬一感冒了,怎麼得了?

──這小孩很聰明,一定會記得的。如果是四、五年出現一次的事,我也不勉強。聽說三十幾年才一次耶。

──三十幾年的話,沒問題啊,這孩子,還能看到的。

──話是沒錯,可是我呢?

──哎呀,說什麼不吉利的話。

──我可是認真的。如果說人生五十年,那不是很危險了嗎?我,想和妳還有小真一起看。

如果把當時的情況用廣播劇的方式重演,大約像是這樣的對話吧。結果,聽說母親也陪著一道起床,還做了消夜。生起室內爐灶的火,在烏龍麵裡加入各種食材燉煮了一番。當時,燃料和食物還很充裕。放了香菇和雞肉,高湯味十足的湯汁中升起霧氣──光是想,似乎就能感受到美味的香氣飄散過來。

父親說:

「因為天空布滿了雲,真擔心看不見呢。」

是為了不要我忘記吧,據說隔天起,父親就一直講看流星雨的事給我聽。

──這麼一來,到底是不是真的記憶,也令人懷疑。該不會是之後捏造的吧。就像《格林童話》中的場景化成「畫」浮現腦海般,而我「看見」耳朵聽到的情景。

拉著金絲線尾的流星殘影,實在太過鮮明。我想那的確是我的記憶。不過,我好似記得在看到星星之前有一場暴風雨──那是由於父親的一席話。

一個家,似乎被巨人之掌把玩般地搖盪,紗窗不停作響。寂寥的燭光只照亮屋子正中央。在充滿恐怖的時刻過去後,寂靜來臨,開著的窗戶外,流過數顆星星。

「在那之前有颱風哦。非常大的暴風雨。」

父親在「六甲牙膏」公司上班。總公司位於神戶,分公司則在橫濱。在橫濱分公司附近一處叫做保土谷的地方,租了大房子。話雖如此,說不定因為我住在那裡時還是小孩,所以無論什麼看起來都很大,如此而已吧。

父親似乎由於工作的關係,經常往來東京與橫濱。暴風雨來臨時,也外出到虎之門一帶──說不定其實去了更多地方,但在小孩的心裡,對這好似位於遙遠南方的虎之門」地名印象特別深。

「好大的風雨呢,腳不用力踩的話可是會被吹走的。路上全是水。愈到大馬路風愈強。眼前一面搖搖晃晃的白霧,搖搖晃晃地向我襲來。無法呼吸,只好把嘴張開,結果雨水都灌進嘴裡了。像在真空中似地愈來愈痛苦。霧中立著一座木頭骨架剛組好的新樓房。

「回程也很辛苦。完全攔不到車。新橋的月臺簡直像一條船。像暴風雨中的甲板,上不去。雖然火車沒開,但聽說電車橫須賀線是通的,於是就在樓梯下等。

「電車也是停停走走,好不容易才到保土谷。整條街烏漆抹黑,所見之處滿是泥水。走出十字路口,來了一輛車。想跟司機商量看看,卻發現車子拉著一條電線。差點還絆到我的膝蓋,真是危險。車子竟然拉著一塊招牌呢。實在沒辦法。」

父親陳述著自己遭遇暴風雨的經驗。

「天空不斷發出呢喃。因停電而一片漆黑,但四周的水波發出淡淡光影,像德國電影裡出現的畫面。還有其他快掉下來的招牌和金屬物在頭頂上趴答趴答地晃著。萬一釘子鬆脫,飛過來砸到頭就完蛋了。後來東京的報紙寫說風速達三十幾公尺,但這邊聽說有四十七公尺。到家門時,真的有種『總算得救了』的感覺。靠著燭光,洗腳、洗頭、換衣服,才終於清爽舒適。

父親在此停頓,笑了笑:

「妳媽媽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真是氣死我了。」

母親狐疑地眨著大眼睛。雙親的對話便從這裡接續下去。父親隔天也去了東京。據說從六鄉的橋邊看到河邊高爾夫球場整個浸泡在水裡。看似年輕的工匠,一邊望著這場景,邊說:「資產階級,活該。」

我聽不懂這個詞,便問:

「什麼是『資產階級』?」

「啊啊,就是有錢人的意思。」

「沒錢的話,會很麻煩嗎?」

「嗯──像妳這般年紀的小孩,已經有人在賣東西了。」

我覺得自己還沒辦法做這種事。

「我們家,有錢嗎?」

父親笑笑,說:

「不算窮啦。」

聽了這話,放心了。但另一方面,卻有股不平靜的情緒。

那是當聽到這一帶有錢人家大小姐中比較特別的人,比如彌生原家的優子,偶而會說出如此諷刺的話時,所產生的情緒。

──某侯爵家的少爺說過哦。大家都說哪天發生革命,我們都會被處以絞刑。我比較喜歡被砍頭。

並不是因為砍頭很可怕。不,當然,那是很可怕的,只不過若提到有關「死亡」,其實對我們而言,根本沒有想要活到二十歲的想法。不如說,從生到死,不過是從這個座位移到隔壁座位般地簡單。不這麼想的話,會被空虛感所侵襲,甚至無法活在當下這一瞬間。

並非如此,人和人的對立本身──不是運動比賽,而是說人類真的可能對立──對這種事感到恐懼。害怕所謂憎恨的情緒。

父親似乎看穿我心中的疑雲,立刻接著說:

「後來天候還是很不穩定,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我一直坐立難安呢。那個啊──

我趁機接話:

  「獅子座流星雨。

~連載自繆思出版7/9發行《RESET-重生》第一部第一章~

正文請依出版書籍為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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