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閉於冰中的世界逐漸融化,隨著季節到來,妳將覺醒。時鐘停滯的指針又將再度動起。也許妳一開始會因孤獨而哭泣,感到無所適從,甚至認為要是沒醒來就好了。但並非如此。實際上,沒有一件事是多餘的,而妳的血也確確實實地融入了我的愛。曾被人愛過的妳,絕不會是孤獨的。
只要用妳溫柔的聲音歌唱,白茫茫的景色一瞬間就會換上鮮艷色彩,芬芳花草會妝點妳的秀髮,而妳的臉頰也將染上玫瑰色。被甜美氣息搔弄鼻頭,妳踏在青翠的草地上,遠離冰冷的床舖。
說真的,不管我們之間是由命運還是詛咒所聯繫,我都想要留在妳身邊。我想牽起妳怯生生的手,直接對妳輕聲訴說:別擔心。並擁妳入懷裡;想和妳一起分享鮮紅的果實,小心守護,不讓微弱的生命之火熄滅,並共步邁向前方。可惜的是,我們得做出選擇。不論何時,我們都必須挑選一個當下認為最好的命運才行。無論結果如何,我們約好要以笑容面對。讓我們打勾勾吧,不管是覬覦自己所欠缺的事物,或是感到後悔,都要分享彼此心情。喏,盛開的櫻花正低頭看著妳。別害怕和煦的陽光。
不論現在有多麼孤獨,打開大門前進吧。為了有朝一日能再相會。同時,也為了相愛。
1
冷風刺骨的夜晚,坐在郊區一家小小拉麵店的紅色吧檯前,冠葉呼出白色氣息,咕噥一句:「好冷。」他的雙手從手掌到手肘一帶全包著繃帶,身穿黑色摩斯大衣,同是黑色的圍巾纏繞脖子,也遮去表情。
「你手的傷勢還好吧?」一名女性面帶不安詢問。
「呃,雖然看起來很誇張,這只是點小傷,沒什麼啦。」冠葉聲音分外冷靜,平穩地回答。
「冠葉。」一隻大手搭在冠葉肩膀上。
冠葉回頭,高倉劍山和千江美露出平靜表情,相依偎地坐在隔壁座位上。
「你做得太好了。身為父親,我感到很驕傲。」劍山深深鬆了口氣說。
「你是我們自豪的孩子。」千江美浮現溫柔笑容,輕撫冠葉沾染夜露的冰冷短髮。
冠葉靦腆地笑了幾聲,低下頭。
「在任務完成以前,我們不能回家。冠葉,在那之前,高倉家就託付給你了。」劍山表情苦悶,但眼神堅定地看著冠葉。
冠葉抬起頭來,重新下定決心,與劍山四目相交。
「你要多多幫忙晶馬和陽毬喔。」千江美輕聲叮嚀冠葉。
「嗯。」或許是寒冷之故,冠葉覺得胳膊有點僵硬,比白天更疼了。
「把那個給我兒子吧。」劍山說完,櫃台裡一名黑衣男將一個厚厚的紙袋放在冠葉面前。
沒有任何問題。在劍山跟千江美回來前,落到高倉家上的火星就由冠葉來拂去或是親身承受吧。總有一天,他們一家人一定能團圓。高倉家將全員齊聚,再也不會讓晶馬及陽毬感到寂寞了。
冠葉默默將紙袋收進摩斯大衣的口袋中。
自從那天起,多蕗再也沒有來學校,過不久便辭職了。某日朝會,校長在講台上若無其事地宣告:多蕗桂樹老師基於私人理由辭職了。除此之外,別無著墨。
副班導成了我們的臨時班導,生物課則由一位教其他學年的中年老師兼任。
「植物葉子裡含有葉綠素,可利用光的能量將水和二氧化碳轉換成葡萄糖等碳水化合物,並於過程中產生氧氣。這一連串的反應我們稱之為光合作用。今天的課程就是要探討自然界中的種種條件下,光合作用會有什麼變化。」
班上同學對於多蕗為何辭職的理由有著種種無聊臆測,卻沒人深入懷疑,順其自然地接受了這件事。
同學們雖不討厭多蕗,但對他們來說,多蕗也不是什麼特別值得關心的對象。不消說,過去的我跟老哥也抱持著相同看法。
突然間,從教室後方傳來竊竊私語。
「喂,多蕗到底為什麼辭職了啊?」
「應該是跟男校不合吧?」
「那傢伙很死腦筋,或許壓力太大了。」
確實沒錯,多蕗是個很認真的男人。也因此他才會鑽牛角尖,做出那樣的行為來。我瞥了老哥一眼,他百無聊賴地把手肘拄在桌子上發呆。他的雙手仍包著繃帶,不過大部分都掩藏在制服的袖子裡。
我嘆口氣,垂下頭來。
「關於蒸散作用,呃——上次好像說明過了。接下來,請同學參考教科書的圖表。縱軸代表二氧化碳的吸收速度,橫軸代表光的強弱。這個圖表顯示光合作用隨著光的強弱會產生何種變化,有誰能回答這個圖表裡的光合作用速度是多少?喂,那位同學。」中年教師不動聲色地指向說悄悄話的那群人。「對,就是你,請回答。」
被指名的學生有點不好意思地小聲回答:「不知道。」
「好吧,有其他人會嗎?」
我莫名地對這位中年教師抱持好感,再度深深地嘆了口氣。
紙條上以四四方方、正經八百的字跡寫著:謝謝妳之前的關照,再見。連同公寓的鑰匙擺放在客廳桌上。百合買回後就堆在客廳的窗簾也已經裝配完畢。即便如此,房間依然冷冰冰、空蕩蕩。早上,百合一個人喝著溫咖啡,思考籌備中的婚宴、桃果,以及高倉家孩子的事。
百合將身體深深埋進沙發裡,身穿香檳金的絲質睡衣,披著開襟毛衣,翹起穿上室內鞋的腿。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早已取下。但是,他們現在仍是夫婦。
離開這裡,多蕗又能到哪呢?
記得那是秋天的事。在桃果的月忌日(註:每個月與忌日同號的日子)那天,百合約多蕗出來,隨意找了家餐廳,兩人面對面坐下,點了咖哩。百合記得那是一盤在盛放米飯的盤子邊緣點綴著葡萄乾的牛肉咖哩。
「結婚?」多蕗皺眉反問,原本舉起的湯匙又放回桌上。
「沒錯。我認為我們應該在一起。」百合以一副理所當然的口吻回答,不顧多蕗還沒開動,舀了一匙咖哩送進嘴裡。
「是嗎?」多蕗低頭,凝視著金屬容器中熱氣蒸騰的咖哩。
「當然是啊。我和你被命運之環聯繫在一起。」百合咕嚕咕嚕喝了一口水,毅然決然地說。
「妳想說,桃果把我們兩人聯繫在一起?」
知道桃果秘密力量的,無疑只有面對面的多蕗桂樹與時籠百合這兩人。但是多蕗並不愛百合,百合也同樣不愛多蕗。兩人真正深愛的,就只有桃果,以及和她一同度過的、無可取代的孩提時代。
「只要我們成為家人,桃果將會永遠與我們同在。」百合是認真的。多蕗是這世上,唯一能分享關於桃果這名少女的人。百合認為,如果跟多蕗在一起,或許就能讓「愛著桃果」這件事由過去式變成現在進行式吧。
「家人嗎……我辦不到。」若指戶籍上的家人,只要現在去登記即可。但「家人」可就沒那麼簡單了。至少多蕗自己已再也不想被家人所束縛、搞亂人生。他需要的是桃果,而非家人。
「先從假扮家人開始吧。總有一天,我們會成為真正的家人。」
面對異樣積極、強勢的百合,多蕗一頭霧水。但在復仇心驅策下,他很快接受了百合的提議。可惜的是,這段關係最後還是告吹了。
「到頭來,我們還是當不成家人嗎……」百合躺在沙發上自言自語。她手裡拿著半本桃果日記。「真的沒辦法了嗎……」
追求家人或夥伴的百合很愚蠢嗎?假如她打從一開始便獨自尋找日記,也許就不會嚐到這種奇妙的孤獨感了。
縱然只有一點點,發現自己竟然打從心底擔心著多蕗,這令百合感到有點訝異。她一直以為就算關係破裂,自己也能滿不在乎地回到無拘無束的單身生活。
寒冷中,百合縮著身子,重新翻閱只剩一半的日記。無論如何,不得到另一半日記就沒有意義,就無法獲得完整的命運轉換咒語。
「什麼『謝謝關照』嘛。」一直以來,多蕗總是貼心地替她把毛衣毛毯搬到這個房間;倒垃圾的次數也是多蕗較多;縱然只有做做樣子,不喝酒的他也總是會陪百合小酌一番。就算兩人尚稱不上家人,要終止這段關係仍嫌太早。
先回床上睡一覺再說吧。等醒來,沖個熱水澡,打電話取消預定下午去確認的婚宴會場。接下來,還得跟訂製純白婚紗的設計師聯絡才行。
從壁櫥裡拖出透明的大型衣箱。各個箱子上頭用紅色膠帶胡亂貼著寫上「冠葉」、「晶馬」、「陽毬」的標籤。
「小晶,我找不到我那件背上有核桃鈕扣的紅色毛衣耶。」陽毬邊折疊、整理自己的所有冬季衣服邊問我。
「呃——是怎樣的衣服?說不定混在我或老哥的衣服裡了」我跟老哥早就完成換季準備。今天輪到剛出院的陽毬。「但是我跟老哥整理衣服時應該有仔細看過了耶。」
陽毬的換季準備很花時間,往往會排在最後進行。
「在這種時候,通常去檢查小冠的箱子就對了。」陽毬在我身旁跪下,打開老哥的衣箱。
「哇……真想把這些衣服全部重新折好。」我不由得嘆口氣說。
「因為小冠的手還很痛吧?」
的確,雖然老哥總算拆掉繃帶,但手上的傷口依舊怵目驚心。只不過這件事跟老哥折衣服的方式完全無關。
這種折法很能表現老哥的個性。基本上按部就班,但在是否容易收納、是否會造成皺摺等細節上卻漫不經心。老哥總是聲稱「我都有折啊」,折是都折了沒錯,但……
「看,果然找到了!」陽毬洋溢著笑容,從老哥的夏季服裝中抽出目標的紅色毛衣。
「其他衣服都到齊了嗎?」我環顧陽毬攤在地上的各式衣物問道。陽毬的冬服繁多是因為她向來是多層次穿搭,即使是夏季的襯衫或裙子,也能在隆冬派上用場。因此,跟我們不同,陽毬的衣箱在冬季幾乎是空的。
「嗯。」陽毬露出滿足微笑,點點頭。被成堆毛衣包圍的企鵝三號也一副愛睏模樣,點頭附和。
「好,老哥買東西應該快回來了,我們在荻野目來前先做準備吧。」
為了慶祝陽毬出院,今天我們要一起吃壽喜燒。老哥去買材料,我和陽毬負責調理。我跟老哥還得意忘形地用模造紙製作垂幕,大大地寫上「陽毬,歡迎回來!」
「三三起來吧,待會要吃壽喜燒囉。」陽毬將衣服收進衣櫃,拍拍三號的頭。三號睜開渾圓眼睛,輕啼一聲。
由於許久未用,我將壽喜燒鍋洗得特別乾淨後擺到桌上,一旁放置著我親手製作的高倉家特製醬汁,以及盛放大蔥、蒟蒻絲、香菇、煎豆腐及茼蒿的大盤子,並將老哥買回的一包火鍋肉片打開放好。
四人圍繞著鍋子,彷彿小時候的生日慶祝會一般,在杯子裡倒進飲料,高舉起來。
「陽毬,恭喜妳出院了!」我和老哥齊聲獻上祝福。
「陽毬,恭喜妳!真是太好了。」荻野目也開心地向陽毬道賀。
「謝謝大家。只不過,暫時還是要經常回醫院檢查呀。」換上剛剛找到的紅色毛衣與單寧褲,將頭髮隨意綁成兩撮的陽毬,笑容靦腆地聳聳肩說。
「這點小事,用不著在乎吧?」老哥爽朗地笑著說。
「對啊,重要的是陽毬回到家裡了。」我在鍋子裡抹上一層油,跟著幫腔。
「今後大家又能聚在一起吃飯,當然要慶祝囉。」
荻野目似乎真的打從心底為她高興。
原本陽毬問我今晚要不要邀請荻野目時,我還是有點猶豫。雖然我已決定不再逃避,但還是很擔心我出爾反爾地邀請她來吃晚飯,她會不想理睬我。但現在看來,當初有邀請她真是太好了。
「荻野目,謝謝妳來參加慶祝會。」
「陽毬好不容易出院,當然要來囉。但真的好嗎?這些肉似乎很貴耶……」荻野目望著壽喜燒用的霜降肉說。
所有人也跟著將視線集中在肉上。
「簡直是藝術啊。」陽毬眼神發亮地說。
「生平第一次買了全店最貴的肉,就算是我,也不禁緊張起來咧。」老哥顯得有點得意洋洋。
「全店最貴?這種肉一公克要價多少啊?」我忍不住詢問。肉質一看就知道很棒,但聽到「全店最貴」,我不由得擔心起荷包問題。
「別那麼小家子氣嘛。我剛領到打工錢,這種場合不奢侈一點怎行呢。」老哥說得倒是輕鬆。
「老哥,你該不會在幹什麼奇怪的工作吧?」我半是真心的疑惑讓整個房間陷入一片沉默。
「什麼嘛,『奇怪的工作』是什麼意思?」
「比方說,男、男公關之類的。你最近都很晚回家啊。」雖然我覺得應該不可能,但只要老哥有心,謊報年齡也絕非難事。
「咦,真的假的?」荻野目瞠目結舌地反問。
「小冠,你真的去當男公關嗎?」陽毬不安地摟著三號問。
「笨、笨蛋!當然不可能吧!」老哥馬上反駁,並咕嚕咕嚕地把杯子裡的茶一口氣喝光。
「但話說回來,如果冠葉真的去當男公關,一定會成為店裡的第一紅牌吧。」荻野目開始一臉認真地妄想了起來。「好像也很適合穿白色西裝呢。」
我腦中也浮現了老哥迷倒眾少女的必殺笑容。
「你、你們別亂講!我才不想穿那麼噁心的西裝咧!喏,快點吃肉啦。晶馬,拿蛋來!」
「呃,好吧,既然不是就好。」我一邊回應,將碗和蛋分配給大家,並把醬汁倒進鍋子裡。看來老哥應該真的不是在男公關俱樂部打工吧。但話說回來,還有什麼工作這麼好賺?
「對了,在開始吃肉前,陽毬今天有重要的事情要告知兩位喔。」荻野目和陽毬互看一眼。
陽毬緊張地抿著嘴,倏地起身,回房間拿與澤屋紙袋過來,接著從中取出兩包加上緞帶裝飾的禮物,各自以鮮明的紅色、藍色緞帶與包裝紙包裝起來。
「小冠,小晶,平常受到你們照顧,謝謝你們。今天是『感謝兄弟日』。」雙頰微微染紅的陽毬像把禮物塞給我們。
「我能打開嗎?」
「當然!」
我解開藍色緞帶,拆下包裝紙,一件蓬鬆的鮮艷毛衣露臉。
「哇!」
「喔喔!」身旁的老哥也拆開包裝,發出感嘆。
「陽毬,謝謝妳!原來妳在醫院編織的毛衣是要送給我們的嗎。」我的妹妹多麼體貼啊,我不禁眼眶泛紅。
「醫院的……」老哥也愣住了。
「對。我想給你們一個驚喜,找來蘋果幫忙,偷偷編織成的。抱歉。」陽毬笑咪咪地說:「快點穿上嘛,看合不合身。」
我鑽進柔軟的羊毛裡,襯衫袖子滑順地穿過毛衣。
「剛剛好!」毛線顏色配上具立體感的編織方式,煞是好看。圓形衣領也恰到好處,蓬鬆柔軟,非常溫暖。
「顏色和版型還喜歡嗎?」
「嗯。還算……不差吧。很暖和。」老哥也令人意外地低下頭,不好意思地說。
「太好了!」陽毬露出宛如花朵盛開的燦爛笑容。
「這次完全選對了呢。」荻野目向陽毬咬耳朵。陽毬也賊兮兮地笑著,湊在荻野目耳邊說悄悄話。
「什麼啦。」老哥擺出一張臭臉問道。
「秘密。」
「對呀——」
兩人「嘿嘿嘿嘿嘿」相視而笑。我心想:她們感情真好,也跟著笑了出來。
「這件毛衣真的很溫暖啊,也編織得超美的。」我摸摸套上毛衣的胸口到腹部一帶,確認網眼。
「對了,毛線是我跟陽毬一起選的喔。要找適合晶馬的顏色實在很辛苦呢!」
「陽毬,我會把這件毛衣當成一輩子的寶貝。真的很謝謝妳!」無視於荻野目的嬌嗔,我用手指擦擦眼角淚水。
「喂喂,你有聽到嗎?」
當然有。但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荻野目才好。我一向很少坦然面對自己的心情。我實在無法想像自己用不同以往的態度——例如說,把她當成喜歡的女性來面對。我老是這樣,所以被老哥或山下嘲笑「孩子氣」我也百口莫辯。
我想裝傻敷衍過去,但荻野目伸出雙手,從兩側牢牢抓住我的頭。
「咦……痛痛痛痛痛。」
「你聽到我問你『你有聽到嗎?』了嗎!」荻野目抓著我的頭,硬是扳到她面前,露齒一笑。
陽毬哈哈大笑,一旁的老哥也在偷笑。或許,我們這次真的總算能回到平穩的生活了。說不定我們已經轉換了命運的軌道。看,大家都在笑呢。人人都如此開懷,不帶一絲虛矯地笑著。
將最後的烏龍麵也吃得一乾二淨後,老哥在榻榻米上躺平。
「啊——果然頂級的肉就是好吃。」
「小冠,剛吃過飯就躺下會變成牛喔。」陽毬今天的胃口比平時更好。她還偷偷把肉分給企鵝們吃,心情愉快地哼起歌來。
「哞——」老哥趴在地上模仿牛叫。
「該收拾了。」我說,並動手收拾桌上碗盤。
荻野目默默地幫忙我。
「啊,蘋果,我來就好。」陽毬連忙制止荻野目,準備站起。
「沒關係沒關係,今天的主角是陽毬,妳就坐著休息吧。」荻野目笑著回答,一口氣把所有碗盤搬到廚房。
我穿上圍裙,開始清洗。在水盆裡裝滿溫水,取出區分為油膩用和一般用的兩種海綿,以及用來洗鍋子的棕刷,從中率先拿起棕刷。
「這個可以放這裡嗎?」荻野目極其自然地問我。「嗯,謝謝。」我也笑著回應。
「我先從油膩的餐具開始清洗吧。鍋子擋在那裡很礙事啊。」
「那剩下的交給我來洗。」
「啊,既然如此,不嫌棄的話就用那條圍裙吧。」我指著陽毬平常使用的粉紅圍裙。
「你真的很習慣做家事耶。」看著我俐落的動作,荻野目說。
「嗯,因為每天都在做嘛。」
「晶馬,今天很謝謝你。我做夢也沒想到你願意邀請我呀。」
站在我身旁的荻野目靜靜地說。
「火鍋人太少的話吃不完,再說陽毬也很開心,妳就別在意了。」
「那你呢?」
「咦?」
「你覺得開心嗎?」
「嗯。」我極簡短地回答。餘光瞥見荻野目也開心地笑了。
「那就好。」
真悧的診療室中,陽毬臉上籠罩著不同以往的憂鬱表情,一一將罩衫的前排鈕扣扣上。
打扮成護理師模樣的白瀨和宗谷歪著頭,對陽毬的悶悶不樂模樣感到疑惑。
「真教人感動得發麻啊,你們很久沒像這樣一家和樂地用餐了吧?」真悧從脖子上取下聽診器放到桌上,邊輕快地書寫病歷表邊開口。
「嗯。」陽毬含糊地回答。
「怎麼了?」真悧抬起臉,水藍色的透明光環從他的頭髮中輕飄飄地滲透而出,於半空中擴展開來。
「我早知道了。因為我的病治不好了,所以你才讓我出院吧?」
「妳想太多了。妳為什麼會這麼想?」真悧露出苦笑,瞇細了眼。睫毛尖端閃閃發亮。
「任誰都看得出來啊。明明藥劑用量比之前還多,卻能出院,怎麼想都很奇怪嘛。其實我快死了吧?」
「妳不會死的。」真悧說得很明確。
「騙人。」陽毬也堅定回答。
「那麼,妳希望我怎麼說呢?」真悧沒責備她,但語氣有些冷漠。
「對不起,我最近有點怪怪的。」陽毬勉強擠出笑容。
「說出妳的真心話吧。」
陽毬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真悧的溫柔探詢令陽毬感覺彷彿有手指在心底觸摸,令人起雞皮疙瘩,甚至讓人覺得真悧早就知道陽毬真正在意、煩惱的是什麼。
「真心話?」
「對,真心話。」
陽毬猶豫了半晌,決定說出口:
「總覺得……家中似乎失去了我的容身之處。」
平常都是陽毬去幫忙的廚房工作;陽毬愛用的圍裙;相視微笑的晶馬和蘋果——陽毬明明早就知道他們兩人的心情,看到他們感情融洽也很開心。然而,陽毬那時卻覺得他們一家人被蘋果介入了,一點不想看到晶馬對蘋果露出真誠笑容。
她覺得大家又要拋下她一個人,離開到遙遠的地方去。
「真討厭,為什麼我會有這種心情呢?明明大家都那麼擔心我,對我那麼好。」
「容身之處嗎。妳的容身之處是哪?妳希望自己怎麼做?」
時鐘指針在陰暗的診療室牆壁上投射的偌大黑影,慢慢開始逆時鐘旋轉。
「我希望現況能一直維持下去。小冠、小晶和我能永遠維持這種關係。」當然,她絕不是討厭蘋果。總覺得希望大家和睦相處的自己心地似乎變得很壞、很討厭,但這就是她的「真心話」。
「就這樣而已?」真悧不急不徐地問。
「咦?」
「妳擔心一旦察覺自己的心情,會破壞珍愛的事物。」
「什麼意思?我已經說了我的真心話呀。」
「誰知道呢?我不了解妳的心情,也不清楚妳的真相、妳的過去在哪裡。」真悧輕輕笑了,映射在牆上的指針也隨之停止。髮上閃爍的光芒,由藍色悠然化成紫色。
陽毬很早就知道自己不是「心地善良的好女孩」。老是得裝出笑臉令她覺得疲累。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真相呢?然而,即使已將這件事說出口,陽毬卻仍感到不舒暢,胸中騷動不安。在搭地下鐵回家途中,陽毬一直用力抱著膝蓋上的三號。
彷彿要一把抓起似地撫摸三號頭頂的柔軟短毛。對面的窗戶映出陽毬與平時無異、稍嫌蒼白的臉和披散的長髮。
「我真正的心情……」陽毬望著窗外飛逝的黑暗,依隨車廂搖晃,心不在焉地喃喃自語:「我的真相……我的過去……」
假如在大腦深處,或在心靈中心的中心、幾近核心的位置裡,真的潛藏著連陽毬也不知道的「陽毬的真相」的話,陽毬為何忘卻了?
被破壞會感到悲傷的珍愛事物多不勝數,陽毬真的不曉得真悧是指那樣......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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