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致完美並存腐敗病態的烏托邦
作家 謝曉昀
幾個月前,我發生了一場嚴重的車禍,於是在一個多月的時間裡,稍微移動與做很基本的姿勢,劇烈疼痛就會由身體的各個部位發出吶喊;這場延長痛苦賽的生理痛楚,帶給自己最巨大且具體的,就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存在感。
疼痛除了是身體發出的警訊,它的另個抽象價值是確切活著的存在感。
人類是這樣感知能力豐富又貧乏的生物。
某些時候,毫無病痛也沒有煩惱,散漫地把自身放蕩在日常中,會出現一種朦朧錯置的茫然感,好像什麼都與自己無關,再也沒有什麼事情是重要的......若把這適切的酥麻的時間再拉長,人類就會忘記自身存在的真實性。
這是自己存在與置身於這,此時、此刻、此地的具體感受,與正在呼吸和生活所延伸出的各式切面意義。而有許多朋友告訴我,在這種時候,他們都用吃,用咀嚼食物來驗證與感受自己的存在感。
這是最低階的存在真實性。
喪失存在感就猶如把活生生的青蛙放進冷水鍋中,在底下緩慢加熱,然後被燙死翻了白肚才知道自己死了。
若試著把可提示存在感的痛楚,還有各種疾病從人體中移除,甚至擴大範圍:
會誘發心理上任何負面情緒,包括不安、憂鬱、焦躁、煩悶、悲傷、失落等這些會蒙蔽人類理智思考的情緒消除,那麼,所謂人類的雛型,以及由這樣所組合而成的社會與世界,又會是什麼樣貌的烏托邦?
日本作家伊藤計劃的長篇小說《和諧》,便是由此設定為出發點,以及現今最岌岌可危的少子化危機所推衍而生。
西元2010年的核子事件造成全球性的大災禍,死傷無數,存活下的少數人類第一要件就是繁衍後代,維持運轉,於是每個身體成了公共性的,每個人類都是社會資源。
於成年時,每人身體裝上生府社會所發製的watch me,政府便可有機制地控制所有人的身體狀況,包括心理上的憂鬱與悲傷,皆可及時發出警訊,要求前往相關心理諮詢輔導單位,掌握心理影響身體的狀態,一切透明化的讓人非得健康長壽,且無所遁形。
危害人體的毒品、菸、酒、雪茄當然已不復存在(除了灰色地帶的前線戰場),每個人更被教育成不只要好好照顧自己,更要關愛身邊的人,因為大家同是這個世界與社會的一部分,所以消滅疼痛與疾病的結構模式,換來的就是無比祥和,充滿善意,相親相愛的烏托邦:
其組織的道理與基礎模型,是由極權的法西斯主義所發展衍生的。
擔憂會折磨心智與肉體的所有疾病就此消失,再也不會被負面情緒給困擾縛綁,每個人都好愛我,沒有比這再更美好的事了,不是嗎?
不,這社會生病了,病到讓人覺得噁心與變態-裡頭的主角御冷彌迦是如此深切覺悟著。彌迦的思考與所有人相反的:
-這個身體
-這個乳房
-這個私密處
-這個子宮
全部都是歸我這個人所擁有的,它們是我一個人的,我的身體不要替換成他們的語言。彌迦抱持著這樣的心態與觀點,說服了另兩個朋友:霧慧敦與零下堂希安。
"這個以關愛與溫柔一點一滴將人緩緩絞殺的社會,我們被過度保護,所以要反擊這樣的病態,就是以死亡與自殺,作為把我們的未來視為無比珍貴的他們的反擊。"
"以前的文學和繪畫,令我羨慕,因為當中都暗藏著傷害別人的可能性,可以讓人悲傷,引人厭惡。"
彌迦的論點,使我想起了二十世紀的存在主義。
二十世紀出現的存在主義中,即便在質疑與辯論:人的存在意義是非理性的,世界沒有終極目標,人們知道自己處於"有敵意"的世界,且無法選擇他們的品格、目標和觀點。
最明確的倡議是保羅.沙特的格言:「存在先於本質」。
但,其實自柏拉圖以來,大部分的哲學家都認為本質是先於存在。
例如當畫家想創作出一幅作品時,他腦中必先有畫面與圖案的構想,再根據構思去創作,構想就是本質,完成畫作的時候,是本質先於存在的-但在他們的眼中,一種共通於全人類的本質是不可能有的,因為神不存在,否則,神就會是人的創造者,而人就不是本質先於存在。
然而,之後的存在主義者皆主張:"存在先於本質"即表示人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上帝的僕人,人要將一切責任從上帝肩上移到自己的。
人的生存沒有理所當然的靈魂與道德,完全獨立於任何預先的原則之外,這些都是在生存與生活中,再度創造與迸發出來的。人類沒有義務必須遵守任何道德的標準或宗教信仰,卻有選擇的自由。
要評價一個人,要評價他的所作所為,而不是評價他是什麼人物:因為一個人,是由他的行動來定義的。
在存在主義者的眼中,一種共通於全人類的本質是不可能存在的-
所以由伊藤計劃所塑造出的主角御冷彌迦,便是以如此角度思考自己,與決定自己的人生。
於《和諧》中的未來世界,為了保護稀有的人類,人類的健康與和平,創造一個由極端法西斯主義當基底的極權生府社會,使每個人都一樣苗條、長壽、善良、和平、友愛,所有人類的輪廓已然模糊,胖瘦一致,連隱私都沒有地暴露在任何地方中-在這樣極端的壓迫控制下,彌迦確定了自己的目標:
自殺,用自殺來反擊這個過度溫柔與關愛的世界。
彌迦不只自己付諸行動,並同時說服了另兩個好朋友一起進行。
但是最後成功的只有彌迦-就從這裡開始,故事便如吹氣球般,膨脹的速度越來越快與精采。
於存在主義的沙特另外提出一個觀點:「他人即是地獄」:
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的權利,但對於選擇的後果,皆有無法逃避的責任。人在選擇的過程中,最大的困擾就是他人的選擇,因為每個人都有自由選擇權,但每個人的自由,都可能影響他人的自由,所以稱「他人即是地獄」;這樣類似"維特效應"的觀點,也在《和諧》中佔了很大的比例。
於御冷彌迦過世的十三年後,全世界在同一時間,發生了前所未有的集體自殺事件:共有6758人嘗試自殺與自殺成功;包括十三年前自殺未遂的零下堂希安。
電鋸。吊環。餐刀。剪刀。跳樓。割腕。掐脖子。
網路24號播報局,接獲號稱這起集體自殺事件的兇手留言:
『請在一個星期內,每個人至少殺害另一個人,不然就等著被我們殺死-以此證明自己還有獨立思考,可以只為了自己的生命衡量,別人變成怎樣都無所謂,最重要是自己的性命,請大家解放這樣的情感』:
"各位應該都知道我們的能耐了。害怕、生氣。當中夾雜各種情緒是如假包換的,請大家好好珍惜。我們的社會就是壓抑這種感情所構築而成的,被重重壓在關懷的言語下以此構成。現今這個時代,人類被自己內心的規範箝制得無法動彈,自己的身體不是自己的而是社會貴重的財產,大家應該都覺得喘不過氣來了。
其實從以前自殺率就不斷增高,大家都想逃離被這種氛圍束縛的社會。"
-我應該殺害人以求活命嗎?
-用刀子?還是鈍器?
-還是在時間限制內自我了斷?
-自殺是否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這時候是最孤獨的一刻,只能靠自己判斷。在此時,全世界每個人都在接受這樣的考驗。
他人即地獄。
最後造就集體自殺的兇手,則是劇情與思考邏輯的終極轉戾點:
兇手出生於近親結婚生子,天性聽力障礙,欠缺產生意識的民族。
在戰爭時期,還年幼的他被販賣到俄羅斯成為童妓,被加諸各種形式的迫害與凌辱,大腦因絕望與需要,所模擬製造而產生意識。戰爭結束後,被送回一片祥和的生府社會,由一對慈愛的夫妻領養;於他而言,兩邊是不同極端的地獄:一邊是滿腦子只有性慾,沒有是非觀念的凌虐地獄;另一邊則是用強權的溫柔支配一切,大家都是慈母底下法西斯主義的犧牲品。
他是以憎恨的行態逐漸產生自我意識,而"意識"這東西於他是後天模擬出來的;但這樣類似"意識"的東西,卻讓他想尋死,能在高度的關懷中,體悟到壓迫的氛圍而勇於自殺;在這樣的社會,敢於了卻自我生命的人,是具有高度意識的行為。
這樣的他,要全部的人類用自己的意識,選擇自己的未來。
這樣一個"反反社會"的逆轉,其最終核心是愛,極致的愛。
是他以自我所理解與產生的意識,竭盡全力地愛與守護這個世界,企圖以此手段,瓦解人們於內心底,仍會產生自殘與了結自我生命的意識與靈魂-於是,必須要消滅每個人的意識與靈魂,以此才可能達到世界大同的完美和諧。
《和諧》這本長篇小說,用精密的科學邏輯推論,來辨證一烏托邦世界的如何存在,以及用現今社會現況,模擬出人類未來世界走向。理性上的科學實驗與推測臻至完美,感性上的情感調度,人與人之間各式微妙的細節變化,也相當適切。
放眼觀察現在的日本漫畫與小說,奇怪地偏向毫無理由的怪誕風:
例如教室出現一隻日本古代的不倒翁,它豎立於講堂上出聲要跟學生玩一二三木頭人;學生不以為意,它就開始殺了亂動的學生,學生害怕了,開始聽話,順從地聽它的話玩起木頭人,最後也全都慘死,這就是一則短篇。
畫面似乎越來越血腥暴力,情節越簡單越好,甚至不需要有情節;出現怪物吃人,然後再重生,一個皆一個,這樣毫無邏輯性的東西大受歡迎,除了讓人擔憂集體社會的壓抑心態,還有便是人們不願意閱讀與思索較深層面的思維。
作者伊藤計劃這本《和諧》,用相當繁複的結構來拆解與分析未來的可能性,結果卻如此直指核心-
悲觀地想像,如果人們再繼續放任自己浸溺過於簡易,和只有表面張力的情緒起伏,那麼,或許在未來世界裡,真的不再需要如此殘破的自我意識與靈魂了吧。
希望不要有那麼一天。
最後,仍期盼大家能喚醒自我意志,意識,明瞭自己終將可以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
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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